《漢書》卷九十酷吏傳第六十



先是,茂陵富人焦氏、賈氏以數千萬陰積貯炭葦諸下里物。昭帝大行時,方上事暴起,用度未辦,延年奏言:“商賈或豫收方上不祥器物,冀其疾用,欲以求利,非民臣所當為。請沒入縣官。”奏可。富人亡財者皆怨,出錢求延年罪。初,大司農取民牛車三萬兩為僦,載沙便橋下,送致方上,車直千錢,延年上簿詐增僦直車二千,凡六千萬,盜取其半。焦、賈兩家告其事,下丞相府。丞相議奏延年“主守盜三千萬,不道”。霍將軍召問延年,欲為道地,延年抵曰:“本出將軍之門,蒙此爵位,無有是事。”光曰:“即無事,當窮竟。”御史大夫田廣明謂太僕杜延年:“《春秋》之義,以功覆過。當廢昌邑王時,非田子賓之言大事不成。今縣官出三千萬自乞之何哉?願以愚言白大將軍。”延年言之大將軍,大將軍曰:“誠然,實勇士也!當發大議時,震動朝廷。”光因舉手自撫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謝田大夫曉大司農,通往就獄,得公議之。”田大夫使人語延年,延年曰:“幸縣官寬我耳,何面目入牢獄,使眾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即閉閣獨居齊舍,偏袒持刀東西步。數日,使者召延年詣廷尉。聞鼓聲,自刎死,國除。

嚴延年字次卿,東海下邳人也。其父為丞相掾,延年少學法律丞相府,歸為郡吏。以選除補御史掾,舉侍御史。是時,大將軍霍光廢昌邑王,尊立宣帝。宣帝初即位,延年劾奏光“擅廢立主,無人臣禮,不道”。奏雖寢,然朝廷肅焉敬憚。延年後復劾大司農田延年持兵乾屬車,大司農自訟不乾屬車。事下御史中丞,譴責延年何以不移書宮殿門禁止大司農,而令得出入宮。於是復劾延年闌內罪人,法至死。延年亡命。會赦出,丞相、御史府征書同日到,延年以御史書先至,詣御史府,復為掾。宣帝識之,拜為平陵令,坐殺不辜,去官。後為丞相掾,復擢好畤令。神爵中,西羌反,強弩將軍許延壽請延年為長史,從軍敗西羌,還為涿郡太守。

時,郡比得不能太守,涿人畢野白等由是廢亂。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與牾,鹹曰:“寧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賓客放為盜賊,發,輒入高氏,吏不敢追。浸浸日多,道路張弓拔刃,然後敢行,其亂如此。延年至,遣掾蠡吾趙繡按高氏得其死罪。繡見延年新將,心內懼,即為兩劾,欲先白其輕者觀延年意,怒,乃出其重劾。延年已知其如此矣。趙掾至,果白其輕者,延年索懷中,得重劾,即收送獄。夜入,晨將至市論殺之,先所按者死,吏皆股弁。更遣吏分考兩高,窮竟其奸,誅殺各數十人。郡中震恐,道不拾遺。

三歲,遷河南太守,賜黃金二十斤。豪強脅息,野無行盜,威震旁郡。其治務在摧折豪強,扶助貧弱。貧弱雖陷法,曲文以出之;其豪傑侵小民者,以文內之。眾人所謂當死者,一朝出之;所謂當生者,詭殺之。吏民莫能測其意深淺,戰慄不敢犯禁。按其獄,皆文致不可得反。

延年為人短小精悍,敏捷於事,雖子貢、冉有通藝於政事,不能絕也。吏忠盡節者,厚遇之如骨肉,皆親鄉之,出身不顧,以是治下無隱情。然疾惡泰甚,中傷者多,尤巧為獄文,善史書,所欲誅殺,奏成於手,中主簿親近史不得聞知。奏可論死,奄忽如神。冬月,傳屬縣囚,會論府上,流血數里,河南號曰“屠伯”。令行禁止,郡中正清。

是時,張敞為京兆尹,素與延年善。敞治雖嚴,然尚頗有縱舍,聞延年用刑刻急,乃以書諭之曰:“昔朝盧之取菟也,上觀下獲,不甚多殺。願次卿少緩誅罰,思行此術。”延年報曰:“河南天下喉咽,二周余斃,莠盛苗穢,何可不鋤也?”自矜伐其能,終不衰止。時,黃霸在潁川以寬恕為治,郡中亦平,屢蒙豐年,鳳皇下,上賢焉,下詔稱揚其行,加金爵之賞。延年素輕霸為人,及比郡為守,褒賞反在己前,心內不服。河南界中又有蝗蟲,府丞義出行蝗,還見延年,延年曰:“此蝗豈鳳皇食邪?”義又道司農中丞耿壽昌為常平倉,利百姓,延年曰:“丞相御史不知為也,當避位去。壽昌安得權此?”後左馮翊缺,上欲征延年,符已發,為其名酷復止。延年疑少府梁丘賀毀之,心恨。會琅邪太守以視事久病,滿三月免,延年自知見廢,謂丞曰:“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邪?”又延年察獄史廉,有臧不入身,延年坐選舉不實貶秩,笑曰:“後敢復有舉人者矣!”丞義年老頗悖,素畏延年,恐見中傷。延年本嘗與義俱為丞相史,實親厚之,無意毀傷也,饋遺之甚厚。義愈益恐,自筮得死卦,忽忽不樂,取告至長安,上書言延年罪名十事。已拜奏,因飲藥自殺,以明不欺。事下御史丞按驗,有此數事,以結延年,坐怨望非謗政治不道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