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卷四十上 班彪列傳第三十上 自東都主人以下分為下卷

班彪字叔皮,扶風安陵人也。祖況,成帝時為越騎校尉。父稚,哀帝時為廣平太守。

彪性沈重好古。年二十餘,更始敗,三輔大亂。時隗囂擁眾天水,彪乃避難從之。囂問彪曰:"往者周亡,戰國並爭,天下分裂,數世然後定。意者從橫之事復起於今乎?將承運迭興,在於一人也?願生試論之。"對曰:"周之廢興,與漢殊異。昔周爵五等,諸侯從政,本根既微,枝葉強大,故其末流有從橫之事,勢數然也。漢承秦制,改立郡縣,主有專已之威,臣無百年之柄。至於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國嗣三絕,故王氏擅朝,因竊號位。危自上起,傷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後,天下莫不引領而嘆。十餘年間,中外搔擾,遠近俱發,假號雲合,鹹稱劉氏,不謀同辭。方今雄桀帶州域者,皆無七國世業之資,而百姓謳吟,思仰漢德,已可知矣。"囂曰:"生言周、漢之勢可也;至於但見愚人習識劉氏姓號之故,而謂漢家復興,疏矣。昔秦失其鹿,劉季逐而羈之,時人復知漢乎?"

彪既疾囂言,又傷時方限,乃著《王命論》,以為漢德承堯,有靈命之符,王者興祚,非詐力所致,欲以感之,而囂終不寤,遂避地河西。河西大將軍竇融以為從事,深敬待之,接以師友之道。彪乃為融畫策事漢,總西河以拒隗囂。

及融征還京師,光武問曰:"所上章奏,誰與參之?"融對曰:"皆從事班彪所為。"帝雅聞彪才,因召入見,舉司隸茂才,拜徐令,以病免。後數應三公之命,輒去。

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專心史籍之間。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後,闕而不錄,後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後傳數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其略論曰:

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於諸侯,國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檮杌》,晉之《乘》,魯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間,魯君子左丘明論集其文,作《左氏傳》三十篇,又撰異同,號曰《國語》,二十一篇,由是《乘》、《檮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國語》獨章。又有記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號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後,七國並爭,秦並諸侯,則有《戰國策》三十三篇。漢興定天下,太中大夫陸賈記錄時功,作《楚漢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馬遷采《左氏》、《國語》,刪《世本》、《戰國策》,據楚、漢列國時事,上自黃帝,下訖獲麟,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遷之所記,從漢元至武以絕,則其功也。至於采經摭傳,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務欲以多聞廣載為功,論議淺而不篤。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遊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蓋良史之才也。誠令遷依《五經》之法言,同聖人之是非,意亦庶幾矣。

夫百家之書,猶可法也。若《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太史公書》,今之所以知古,後之所由觀前,聖人之耳目也。司馬遷序帝王則曰本紀,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卿士特起則曰列傳。又進項羽、陳涉而黜淮南、衡山,細意委曲,條例不經。若遷之著作,採獲古今,貫穿經傳,至廣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煩,故其書刊落不盡,尚有盈辭,多不齊一。若序司馬相如,舉郡縣,著其字,至蕭、曹、陳平之屬,及董仲舒並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者,蓋不暇也。今此後篇,慎核其事,整齊其文,不為世家,惟紀、傳而已。傳曰:"殺史見極,平易正直,《春秋》之義也。"

彪復辟司徒玉況府。時,東宮初建,諸王國並開,而官屬未備,師保多闕。彪上言曰:

孔子稱:"性相近,習相遠也。"賈誼以為:"習為善人居,不能無為善,猶生長於齊,不能無齊言也。習與惡人居,不能無為惡,猶生長於楚,不能無楚言也。"是以聖人審所與居,而戒慎所習。昔成王之為孺子,出則周公,邵公、太史佚,入則大顛、閎夭、南宮括、散宜生,左右前後,禮無違者,故成王一日即位,天下曠然太平。是以《春秋》"愛子教以義方,不納於邪。驕奢浮佚,所自邪也"。《詩》云:"詒厥孫謀,以宴翼子。"言武王之謀遺子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