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


知縣大驚,問廟官:“春秋祭賽何物?”廟官復知縣:“春間賽七歲花男,秋間賽個女兒。都是地方斂錢,預先買貧戶人家兒女。臨祭時將來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勸大王一杯。”知縣大怒,教左右執下廟官送獄勘罪:“下官初授一任,為民父母,豈可枉害人性命!”即時教從人打那泥神,點火把廟燒做白地。一行人簇擁知縣上馬。只聽得喝道:“大王來!大王來!”問左右是甚大王,客將復語:“是皂角林大王。”知縣看時,紅紗引道,鬧裝銀鞍馬,上坐著一個鬼王,眼如漆丸,嘴尖數寸,妝束如廟中所見。知縣叫取弓箭來,一箭射去。昏天閉日,霹靂交加,射百道金光,大風起飛砂走石,不見了皂角林大王。人從扶策知縣歸到縣衙。明日依舊判斷公事。眾父老下狀要與皂角林大王重修廟宇。知縣焦躁,把眾父老趕出來。說這廣州有數般瘴氣:
欲說嶺南景,聞知便大憂。
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對游,
鴆鳥藏枯木,含沙隱渡頭,
野猿啼叫處,惹起故鄉愁。
趙知縣自從燒了皂角林大王廟,更無些個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遺,犬不夜吠,豐稔年熟。
時光似箭,不覺三年。新官上任,趙知縣帶了人從歸東京。在路行了幾日,離那廣州新會縣有二千餘里。來到座館驛,喚做峰頭驛。知縣入那館驛安歇。驛從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曉,趙知縣開眼看時,衣服箱籠都不見。叫人從時,沒有人應。叫管驛子,也不應。知縣披了被起來,開放閣門看時,不見一人一騎,館驛前後並沒一人,荒忙出那館驛門外看時:
經年無客過,盡日有雲收。
思量:“從人都到那裡去了?莫是被強寇劫掠?”披著被,飛也似下那峰頭驛。行了數里,沒一個人家,趙知縣長嘆一聲,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人,死作路途中之鬼。”遠遠地見一座草舍,知縣道:“慚愧!”行到草舍,見一個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趙再理性命則個!”那老兒見知縣披著被,便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縣道:“老丈,再理是廣州新會縣知縣,來到這峰頭驛安歇。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老兒道:“卻不作怪!”也虧那老兒便教知縣入來,取些舊衣服換了,安排酒飯請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盤費攛掇知縣回東京去。知縣謝了出門。
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歸去那對門茶坊里,叫點茶婆婆:“認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趙再理道:“我便是對門趙知縣,歸到峰頭驛安歇,到曉起來,人從擔仗都不見一個。罪過村間一老兒與我衣服盤費。不止一日,來到這裡。”婆婆道:“官人錯了!對門趙知縣歸來兩個月了。”趙再理道:“先歸的是假,我是真假的。”婆婆道:“哪有兩個知縣?”再理道:“相煩婆婆叫我媽媽過來。”婆婆仔細看時,果然和先前歸來的不差分毫。只得走過去,只見趙知縣在家坐地。婆婆道了萬福,卻和外面一般的。入到裡面,見了媽媽道:“外面又有一個知縣歸來。”媽媽道:“休要胡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那得有兩個知縣來!”入到裡面,見了媽媽到對門,趙再理道:“媽媽認得兒?”媽媽道:“漢子休胡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那得兩個?”趙再理道:“兒是真的!兒歸到峰頭驛,睡了一夜,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了。如此這般,來到這裡。”看的人枒肩疊背,擁約不開。趙再理捽著娘不肯“生那兒時,脊背下有一搭紅記。”脫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紅記。看的人發一聲喊:“先歸的是假的!”
卻說對門趙知縣問門前為甚亂嚷,院子道:“門前又一個知縣歸來。”趙知縣道:“甚人敢恁的無狀!我已歸來了,如何又一個趙知縣?”出門,看的人都四散走開。知縣道:“媽媽,這漢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無狀!”娘道:“我兒身上有紅記,是真的。”趙知縣也脫下衣裳。眾人大喊一聲,看那脊背上,也有一搭紅記。眾人道:“作怪!”趙知縣送趙再理去開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先回的趙知縣,公然冠帶入府,與大尹分賓而坐,談是說非。大尹先自信了,反將趙再理喝罵,幾番便要用刑拷打。趙再理理直驛壯,不免將峰玩歇事情,高聲抗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