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

  王嬌鸞百年長恨
天上鳥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
昔年歌管變荒台,轉眼是非興敗。
須識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
不貪花酒不貪財,一世無災無害。
話說江西饒州府餘干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到於縣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住。張乙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張乙道:“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礎e一盞,掃帚一把,交與張乙。張乙進房,把燈放穩,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張,塵埃堆積,用掃帚掃淨,展上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房門,脫衣而睡。夢見一美色婦人,衣服華麗,自來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此婦道:“妾乃鄰家之婦,因夫君遠出,不能獨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當自知。”張亦不再問。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夾,歡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卻太平了。張乙聽在肚裡。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日店主人說這房中有縊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婦並無慚諱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禍於君,君幸勿懼。”張乙道:“試說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稱我為廿二娘。與餘干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歸去,妾將私財百金為脅。一去三年不來,妾為鴇兒拘管,無計脫身,挹郁不堪,遂自縊而死。鴇兒以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房,昔日親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於此。楊川與你同鄉,可認得么?”張乙道:“認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妻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嘆良久,更無別語。又過了二日,張乙要回家。婦人道:“妾願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婦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娘神位’。置於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兩埋於此床之下,沒人知覺,君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
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戲往呼之,白日裡竟走出來,與妻施禮。妾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床,此婦辦來,也不覺床之狹窄。過了十餘日,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顧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揚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娘所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揚川負義之債也。有詩嘆云: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說穆廿二娘事,雖則死後報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說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冤更報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兵征剿,有臨安衛指揮王忠所領一枝浙兵,違了限期,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中所千戶。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餘,止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到有兩個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鸞年十八,鳳年十六。鳳從幼育於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人周氏,原系繼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舉家呼為曹姨。嬌鸞幼通書史,舉筆成文。因愛女慎於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臨風感嘆,對月淒涼。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他雖父母亦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