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


一日清明節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後園打鞦韆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見牆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采。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著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去了。生見園中無人,逾牆而入,鞦韆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乃三尺線繡香羅帕也。生得此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而來,復逾牆而出,仍立於牆缺邊。看時,乃是侍兒來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羅帕已入人手,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公想已檢得,乞即見還,感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才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隨任在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
原來衛署與學官基址相連,衛叫做東衙,學叫做西衙。花園之外,就是學中的隙地。侍兒道:“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稟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兒道:“小姐名嬌鸞,主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於小姐,即以羅帕奉還。”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允。廷章道:“煩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時,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何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與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沒奈何,只得轉身。
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么?”明霞口矨e:“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牆缺內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么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么說?”明霞道:“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掑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分付侍兒,下次再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靜里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復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滿身竊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勸君莫想陽台夢,努力攻書入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