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

 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鸞必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
如此半年有餘。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餘。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
廷章一日閱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閨,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色。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鄉故,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甚么?”鸞道:“恐君不即來,妾便於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生出園。有聯句一律: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
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於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伺便投之。章於馬上展看云: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眠。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閒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已與同里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生初時有不願之意,後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
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後,未免懷思。白日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勞。捱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導:“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么?”嬌鸞道:“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付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里,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不載。書後有詩十首。錄其一云: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遊仙閣內占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此書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夸。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