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嘆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
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
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嘆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嘆?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扇冢,要土乾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為我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扇墳。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向莊生面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作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里也還有三分的志氣!”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置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只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么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只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莊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扇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札,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諄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箇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莊生生前恩愛,如痴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后庄戶,也有曉得莊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玉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