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卷一百六十 列傳卷第一百一十



臣今年正月十四日,蒙恩授潮州刺史,即日馳驛就路。經涉嶺海,水陸萬里。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去廣府雖雲二千里,然來往動皆逾月。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期程,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發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又極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魍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唯酷好學問文章,未嘗一日暫廢,實為時輩推許。臣於當時之文,亦未有過人者。至於論述陛下功德,與《詩》、《書》相表里。作為歌詩,薦之郊廟,紀太山之封,鏤白玉之牒;鋪張對天之宏休,揚厲無前之偉跡;編於《詩》、《書》之策而無愧,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雖使古人復生,臣未肯多讓。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內,莫不臣妾南北東西,地各萬里。自天寶之後,政治少懈,文致未優,武克不綱。孽臣奸隸,外順內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孫。如古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貢,六七十年。四聖傳序,以至陛下,躬親聽斷,干戈所麾,無不從順。宜定樂章,以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使永永萬年,服我成烈。當此之際,所謂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罪嬰釁,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前過。懷痛窮天,死不閉目!瞻望宸極,魂神飛去。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

憲宗謂宰臣曰:"昨得韓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諫佛骨事,大是愛我,我豈不知!然愈為人臣,不當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我以是惡其容易。"上欲復用愈,故先語及,觀宰臣之奏對。而皇甫鎛惡愈狷直,恐其復用,率先對曰:"愈終大狂疏,且可量移一郡。"乃授袁州刺史。

初,愈至潮陽,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鱷魚,卵而化,長數丈,食民畜產將盡,以是民貧。"居數日,愈往視之,令判官秦濟炮一豚一羊,投之湫水,祝之曰:

前代德薄之君,棄楚、越之地,則鱷魚涵泳於此可也。今天子神聖,四海之外,撫而有之。況揚州之境,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共天地宗廟之祀,鱷魚豈可與刺史雜處此土哉?刺史受天子命,令守此土,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食民畜熊鹿獐豕,以肥其身,以繁其卵,與刺史爭為長。刺史雖駑弱,安肯為鱷魚低首而下哉!今潮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鱷魚朝發而夕至。今與鱷魚約,三日乃至七日,如頑而不徙,須為物害,則刺史選材伎壯夫,操勁弓毒矢,與鱷魚從事矣!

祝之夕,有暴風雷起於湫中。數日,湫水盡涸,徙於舊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無鱷患。

袁州之俗,男女隸於人者,逾約則沒入出錢之家。愈至,設法贖其所沒男女,歸其父母。仍削其俗法,不許隸人。

十五年,征為國子祭酒,轉兵部侍郎。會鎮州殺田弘正,立王廷湊,令愈往鎮州宣諭。愈既至,集軍民,諭以逆順。辭情切至,廷湊畏重之。改吏部侍郎。轉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以不台參,為御史中丞李紳所劾。愈不伏,言準敕仍不台參。紳、愈性皆褊僻,移刺往來,紛然不止,乃出紳為浙西觀察使,愈亦罷尹為兵部侍郎。及紳面辭赴鎮,泣涕陳敘。穆宗憐之,乃追制以紳為兵部侍郎,愈復為吏部侍郎。長慶四年十二月卒,時年五十七,贈禮部尚書,謚曰文。

愈性弘通,與人交,榮悴不易。少時與洛陽人孟郊、東郡人張籍友善。二人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稱薦於公卿間,而籍終成科第,榮於祿仕。後雖通貴,每退公之隙,則相與談宴,論文賦詩,如平昔焉。而觀諸權門豪士,如仆隸焉,瞪然不顧。而頗能誘厲後進,館之者十六七,雖晨炊不給,怡然不介意。大抵以興起名教,弘獎仁義為事。凡嫁內外及友朋孤女僅十人。

常以為自魏、晉已還,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不復振起矣。故愈所為,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後學之士,取為師法。當時作者甚眾,無以過之,故世稱"韓文"焉。然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盩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而愈為賀作《諱辨》,令舉進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時謂愈有史筆,及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添改,時愈婿李漢、蔣系在顯位,諸公難之。而韋處厚竟別撰《順宗實錄》三卷。有文集四十卷,李漢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