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系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有軍機的八行,撫台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到房裡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裡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裡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裡去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雨敵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汐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裡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裡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裡間,兩個明間。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帘,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席。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裡菸具比別省都精緻。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裡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那煙盤裡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技煙簽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么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著,只見門帘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人瑞道:“你們來了?”朝里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裡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他就側著身,趔趄著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舖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裡的人,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里舖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