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


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凳上坐下。帳子裡伸出一隻手來,老媽子拿了幾木書墊在手下,診了一隻手,又換一隻。老殘道:“兩手脈沉數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來,所以越過越重。請看一看喉嚨。”高公使將帳子打起。看那婦人,約有二十歲光景,面上通紅,人卻甚為委頓的樣子。高公將他輕輕扶起,對著窗戶的亮光。老殘低頭一看,兩邊腫的已將要合縫了,顏色淡紅。看過,對高公道:“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點火氣,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火不得發,兼之平常肝氣易動,抑鬱而成。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藥瓶、一支喉槍,替他吹了些藥上去。出到廳房,開了個藥方,名叫“加味甘桔湯”。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荊芥、防風、薄荷、辛夷、飛滑石八味藥,鮮荷梗做的引子。方子開畢,送了過去。
高公道:“高明得極。不知吃幾帖?”老殘道:“今日吃兩帖,明日再來複診。”高公又問:“藥金請教幾何?”老殘道:“鄙人行道,沒有一定的藥金。果然醫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飢時,賞碗飯吃;走不動時,給幾個盤川,盡夠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說,病好一總酬謝。尊寓在何處,以便倘有變動,著人來請。”老殘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說畢分手。從此,天天來請。不過三四夭,病勢漸退,已經同常人一樣。高公喜歡得無可如何,送了八兩銀子謝儀,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個揄揚的意思。誰知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
那日,又在北柱樓吃飯,是個候補道請的。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玉佐臣要補曹州府了。”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人道:“他的班次很遠,怎樣會補缺呢?”右邊人道:“因為他辦強盜辦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宮保賞識非凡。前日有人對宮保說:‘曾走曹州府某鄉莊過,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無人敢拾。某就問土人:“這包袱是誰的?為何沒人收起?”土人道:“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裡的。”某問:“你們為甚么不拾了回去?”都笑著搖搖頭道:“俺還要一家子性命嗎!”如此,可見路不拾遺,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宮保聽著很是喜歡,所以打算專折明保他。”左邊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幹的,只嫌太殘忍些。來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旁邊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無庸議,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右邊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總做的人人側目而視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實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時候,幾乎無一天無盜案。養了二百名小隊子,像那不捕鼠的貓一樣,毫無用處。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不是老實鄉民,就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至於真強盜,一百個里也沒有幾個。現在被這玉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盜案竟自沒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實在慚愧的很。”左邊人道:“依兄弟愚見,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此人名震一時,恐將來果報也在不可思議之列。”說完,大家都道:“酒也夠了,賜飯罷。”飯後各散。
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請房裡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紹殷一面道:“說那裡的話!”一面就往裡走。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房裡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著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台,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老殘讓他上首坐了。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木的《莊子》,從那裡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來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