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


紹殷再三讚嘆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紹殷道:“昨晚在裡頭吃便飯,宮保談起:‘幕府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來羅致。”宮保急問:‘是誰?’姚雲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務,怎樣怎樣,說得官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親。那是兄弟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侯補,又非投放,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宮保說:‘那么就下個關書去請。’兄弟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才好。’宮保說:‘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裡面見宮保一見?”老殘道:“那也沒有甚么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紹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們同去。你到我書房裡坐等。宮保午後從裡邊下來,我們就在籤押房裡見了。”說著,又喊了一乘轎子。
老殘穿著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籤押房。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裡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莊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裡面坐。”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紹殷對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眾的很。兄弟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這個河工,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主不與河爭地的?”宮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殘道:“不是這么說。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出來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殘道:“他是從‘播為九河,同為逆河’,‘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回注’兩句話。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莊宮保聽了,甚為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裡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為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宮保神色甚為怏怏。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