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里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裡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台階。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么?”老殘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里出來,撫台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裡去坐呢。”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東造讓到裡間屋內坐下,嘴裡連稱:“放肆,我換衣服。”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裡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裡嗎?”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裡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為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天地生才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藉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吃過主後,又接著說去。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東造道:“這卻不然。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彼此嘆息了一回。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鐸”價響。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房裡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澹。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裡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王賢之事。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