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檐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其饑寒之狀殊覺可憫。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裡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明春嗎?”想到這裡,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饑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么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饑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淚來。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刮刮”的叫了幾聲,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為甚么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於是從枕箱裡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那知剛才題壁,在硯台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硯台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台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裡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裡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那燈里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裡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頑兒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著,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裡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說我謝謝罷。”那人道:“敝上說:店裡飯不中吃。我們那裡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裡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裡有大火盆,有這屋裡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裡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說著,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燙著吃,味更香美。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裡頭的。這山里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殘讚嘆了兩句,廚房裡飯菜也就端上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