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第七回 藉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閒訪百城書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系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大尊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著的呢。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試問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鑲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著,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裡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仿佛貴縣開了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裡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若是稍遠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那多餘的五六個人,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造道:“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里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老殘道:“只是你去請他,自然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自然他就肯來了。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友頗多。此人當年在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來相助為理的。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製造,講武功的,各樣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講武功的巨擘。後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人才,著是我輩所講所學,全是無用的。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大海去了。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所以我寫封信去,一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說:“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今日得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愈,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送去方妥呢?”老殘道:“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若隨便叫個差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東造連連說:“是的,是的。我這裡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先生信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莊宮保,托姚雲翁轉呈,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東造問:“後天往那裡去?”老殘答說:“先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再後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立起身來。東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