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周穆王第三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 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 余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 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 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 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 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仆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 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 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仆,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 程,減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途而詠其事。傍人有 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 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 爭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 真取若鹿,而與若爭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 ”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 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熟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途則忘行,在室而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 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 “此固非封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 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飢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曰。” 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 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 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紀之。

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 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 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 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 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 榮汝之糧,不若遄歸也。”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 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謂然而嘆。指舍曰: “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 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若,此晉國耳。”其人大慚。及至燕,真見燕國 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