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湯問第五

南國之人祝髮而裸;北國之人蹶陸磯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 輒沐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 “鬼妻不可以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剔其肉而棄之,然後埋 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 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 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 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兩小兒笑曰:“孰為 汝多知乎?”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於形物亦然。均發均縣輕重而發絕,發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 荊筱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汨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 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 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倉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 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強, 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 “善。”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 “汝曩之所疾,自外而乾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 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強而氣弱, 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 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 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辨於扁鵲。扁鵲辨其所由, 訟乃已。

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嘆曰:“文非弦之不能鉤,非章之不能 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 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所。”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 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回,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鐘, 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 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 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被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 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樑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悉, 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百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善躍抃舞,弗 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遺聲。”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 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 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用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 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像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