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注》滕文公章句下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與,平聲。咻,音休。戴不勝,宋臣也。齊語,齊人語也。傅,教也。咻,讙也。齊,齊語也。莊岳,齊街里名也。楚,楚語也。此先設譬以曉之也。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長,上聲。居州,亦宋臣。言小人眾而君子獨,無以成正君之功。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不為臣,謂未仕於其國者也,此不見諸侯之義也。段乾木踰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內,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辟,去聲。內,與納同。段乾木,魏文侯時人。泄柳,魯繆公時人。文侯、繆公欲見此二人,而二人不肯見之,蓋未為臣也。已甚,過甚也。迫,謂求見之切也。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欲見之見,音現。惡,去聲。矙,音勘。此又引孔子之事,以明可見之節也。欲見孔子,欲召孔子來見己也。惡無禮,畏人以己為無禮也。受於其家,對使人拜受於家也。其門,大夫之門也。矙,窺也。陽貨於魯為大夫,孔子為士,故以此物及其不在而饋之,欲其來拜而見之也。先,謂先來加禮也。曾子曰:‘脅肩諂笑,病於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脅,?業反。赧,奴簡反。脅肩,竦體。諂笑,強笑。皆小人側媚之態也。病,勞也。夏畦,夏月治畦之人也。言為此者,其勞過於夏畦之人也。未同而言,與人未合而強與之言也。赧赧,慚而面赤之貌。由,子路名。言非己所知,甚惡之之辭也。孟子言由此二言觀之,則二子之所養可知,必不肯不俟其禮之至,而輒往見之也。此章言聖人禮義之中正,過之者傷於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淪於污賤而可恥。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徵,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去,上聲。盈之,亦宋大夫也。什一,井田之法也。關市之徵,商賈之稅也。已,止也。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攘,如羊反。攘,物自來而取之也。損,減也。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知義理之不可而不能速改。與月攘一雞何以異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好,去聲,下同。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治,去聲。生,謂生民也。一治一亂,氣化盛衰,人事得失,反覆相尋,理之常也。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洚,音降,又胡貢、胡工二反。水逆行,下流壅塞,故水倒流而旁溢也。下,下地。上,高地也。營窟,穴處也。書虞書大禹謨也。洚水,洚洞無涯之水也。警,戒也。此一亂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菹,側魚反。掘地,掘去壅塞也。菹,澤生草者也。地中,兩涯之間也。險阻,謂水之泛濫也。遠,去也。消,除也。此一治也。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壞,音怪。行,去聲,下同。沛,蒲內反。暴君,謂夏太康、孔甲、履癸、商武乙之類也。宮室,民居也。沛,草木之所生也。澤,水所鍾也。自堯舜沒至此,治亂非一,及紂而又一大亂也。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鹹以正無缺。’相,去聲。奄,平聲。奄,東方之國,助紂為虐者也。飛廉,紂幸臣也。五十國,皆紂黨虐民者也。書周書君牙之篇。丕,大也。顯,明也。謨,謀也。承,繼也。烈,光也。佑,助也。啟,開也。缺,壞也。此一治也。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有作之有,讀為又,古字通用。此周室東遷之後,又一亂也。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胡氏曰:“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惇典、庸禮、命德、討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謂此書之作,遏人慾於橫流,存天理於既滅,為後世慮,至深遠也。罪孔子者,以謂無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使亂臣賊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則戚矣。”愚謂孔子作春秋以討亂賊,則致治之法垂於萬世,是亦一治也。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橫、為,皆去聲。莩,皮表反。楊朱但知愛身,而不復知有致身之義,故無君;墨子愛無差等,而視其至親無異眾人,故無父。無父無君,則人道滅絕,是亦禽獸而已。公明儀之言,義見首篇。充塞仁義,謂邪說遍滿,妨於仁義也。孟子引儀之言,以明楊墨道行,則人皆無父無君,以陷於禽獸,而大亂將起,是亦率獸食人而人又相食也。此又一亂也。吾為此懼,閒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為,去聲。復,扶又反。閒,衛也。放,驅而遠之也。作,起也。事,所行。政,大體也。孟子雖不得志於時,然楊墨之害,自是滅息,而君臣父子之道,賴以不墜。是亦一治也。程子曰:“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氏之害,甚於楊墨。蓋楊氏為我疑於義,墨氏兼愛疑於仁,申韓則淺陋易見。故孟子止辟楊墨,為其惑世之甚也。佛氏之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所以為害尤甚。”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抑,止也。兼,幷之也,總結上文也。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說見上篇。承,當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行、好,皆去聲。詖、淫,解見前篇。辭者,說之詳也。承,繼也。三聖,禹、周公、孔子也。蓋邪說橫流,壞人心術,甚於洪水猛獸之災,慘於夷狄篡弒之禍,故孟子深懼而力救之。再言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所以深致意焉。然非知道之君子,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言苟有能為此距楊墨之說者,則其所趨正矣,雖未必知道,是亦聖人之徒也。孟子既答公都子之問,而意有未盡,故復言此。蓋邪說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聖賢;如春秋之法,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討之,不必士師也。聖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則不能攻討,而又唱為不必攻討之說者,其為邪詖之徒,亂賊之黨可知矣。尹氏曰:“學者於是非之原,亳厘有差,則害流於生民,禍及於後世,故孟子辨邪說如是之嚴,而自以為承三聖之功也。當是時,方且以好辯目之,是以常人之心而度聖賢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