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注》萬章章句上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放,猶置也;置之於此,使不得去也。萬章疑舜何不誅之,孟子言舜實封之,而或者誤以為放也。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鹹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庳,音鼻。流,徙也。共工,官名。驩兜,人名。二人比周,相與為黨。三苗,國名,負固不服。殺,殺其君也。殛,誅也。鯀,禹父名,方命圮族,治水無功,皆不仁之人也。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有庳,皆地名也。或曰:“今道州鼻亭,即有庳之地也。”未知是否?萬章疑舜不當封象,使彼有庳之民無罪而遭象之虐,非仁人之心也。藏怒,謂藏匿其怒。宿怨,謂留蓄其怨。“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孟子言象雖封為有庳之君,然不得治其國,天子使吏代之治,而納其所收之貢稅於象。有似於放,故或者以為放也。蓋象至不仁,處之如此,則既不失吾親愛之心,而彼亦不得虐有庳之民也。源源,若水之相繼也。來,謂來朝覲也。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謂不待及諸侯朝貢之期,而以政事接見有庳之君。蓋古書之辭,而孟子引以證源源而來之意,見其親愛之無已如此也。吳氏曰:“言聖人不以公義廢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義。舜之於象,仁之至,義之盡也。”
鹹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朝,音潮。岌,魚及反。鹹丘蒙,孟子弟子。語者,古語也。蹙,顰蹙不自安也。岌岌,不安貌也。言人倫乖亂,天下將危也。齊東,齊國之東鄙也。孟子言堯但老不治事,而舜攝天子之事耳。堯在時,舜未嘗即天子位,堯何由北面而朝乎?又引書及孔子之言以明之。堯典,虞書篇名。今此文乃見於舜典,蓋古書二篇,或合為一耳。言舜攝位二十八年而堯死也。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則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謂死為徂落。遏,止也。密,靜也。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樂器之音也鹹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不臣堯,不以堯為臣,使北面而朝也。詩小雅北山之篇也。普,遍也。率,循也。此詩今毛氏序云:“役使不均,已勞於王事而不得養其父母焉。”其詩下文亦云:“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乃作詩者自言天下皆王臣,何為獨使我以賢才而勞苦乎?非謂天子可臣其父也。文,字也。辭,語也。逆,迎也。雲漢,大雅篇名也。孑,獨立之貌。遺,脫也。言說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辭而已,則如雲漢所言,是周之民真無遺種矣。惟以意逆之。則知作詩者之志在於憂旱,而非真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養,去聲。言瞽瞍既為天子之父,則當享天下之養,此舜之所以為尊親養親之至也。豈有使之北面而朝之理乎?詩大雅下武之篇。言人能長言孝思而不忘,則可以為天下法則也。書曰:‘只載見瞽瞍,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見,音現。齊,側皆反。書大禹謨篇也。只,敬也。載,事也。夔夔齊栗,敬謹恐懼之貌。允,信也。若,順也。言舜敬事瞽瞍,往而見之,敬謹如此,瞽瞍亦信而順之也。孟子引此而言瞽瞍不能以不善及其子,而反見化於其子,則是所謂父不得而子者,而非如鹹丘蒙之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