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卷二百五十五 列傳第一百四十三



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帝益不懌,斥為民。

九年用薦召,復故官。明年閏月,久旱修省,道周上言:“近者中外齋宿,為百姓請命,而五日內系兩尚書,未聞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亂除凶,贊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勞於上,小民展轉於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又上疏曰:“陛下寬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載罔效、擁權自若者。積漸以來,國無是非,朝無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圖事,誠可痛憤。然其視聽一繫於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核,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誣陷。當此南北交訌,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眥之隙乎。”時體仁方招奸人構東林、復社之獄,故道周及之。

鏇進右諭德,掌司經局,疏辭。因言己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三罪、四恥,以自責。七不如者,謂“品行高峻,卓絕倫表,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無愧純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慮,遠見深計,不如魏呈潤;犯言敢諫,清裁絕俗,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至圜土累系之臣,朴心純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鄤方被杖母大詬,帝得疏駭異,責以顛倒是非。道周疏辯,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責。

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語為口實。其冬,擇東宮講官。體仁已罷,張至發當國,擯道周不與。其同官項煜、楊廷麟不平,上疏推讓道周。至發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謂不如,安可為元良輔導。”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許。

十一年二月,帝御經筵。刑部尚書鄭三俊方下吏,講官黃景昉救之,帝未許。而帝適追論舊講官姚希孟嘗請漕儲全折以為非。道周聽未審,謂帝將寬三俊念希孟也,因言:“故輔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蓋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歿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對失實,責令回奏。再奏再詰,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嘗得一俞旨,道周顧言不已。

六月,廷推閣臣。道周已充日講官,遷少詹事,得與名。帝不用,用楊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陳新甲,一劾遼撫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謂:

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臣之子。衛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喪繼母,宋世共指為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宣大督臣盧象升以父殯在途,搥心飲血,請就近推補,乃忽有並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則聞喪者可不去;聞喪者可不去,則為子者可不父,為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櫱,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張網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里。陛下孝治天下,縉紳家庭小小勃谿,猶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獨謂無禁,臣竊以為不可也。

其論新甲,言:

其守制不終,走邪徑,托捷足。天下即甚無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無濟於艱難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二千里,不解屝屨。今雖逾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出管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

其論一藻,則力詆和議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縉紳”、“勃谿”語,欲為鄭鄤脫罪,下吏部行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獸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兇徒,飾前言之謬,立心可知。”因自乞罷免,帝優旨慰之。

七月五日,召內閣及諸大臣於平台,並及道周。帝與諸臣語所司事,久之,問道周曰:“凡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慾。爾三疏適當廷推不用時,果無所為乎?”道周對曰:“臣三疏皆為國家綱常,自信無所為。”帝曰:“先時何不言?”對曰:“先時猶可不言,至簡用後不言,更無當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為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時道周所對不合指,帝屢駁,道周復進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經綸天下,發育萬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既無,安有枝葉。”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豈不知父母?顧念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固在父子前。況古為列國之君臣,可去此適彼;今則一統之君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且仁不遺親,義不後君,難以偏重。臣四疏力辭,意詞臣中有如劉定之、羅倫者,抗疏為臣代請,得遂臣志。及抵都門,聞道周人品學術為人宗師,乃不如鄭鄤。”帝曰:“然,朕正擬問之。”乃問道周曰:“古人心無所為,今則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說。古之邪說,別為一教,今則直附於聖賢經傳中,系世道人心更大。且爾言不如鄭鄤,何也?”對曰:“匡章見棄通國,孟子不失禮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於父,豈鄤杖母者比。爾言不如,豈非朋比?”道周曰:“眾惡必察。”帝曰:“陳新甲何以走邪徑,托捷足?且爾言軟美容悅,叩首折枝者誰耶?”道周不能對,但曰:“人心邪則行徑皆邪。”帝曰:“喪固凶禮,豈遭凶者即凶人,盡不祥之人?”道周曰:“古三年喪,君命不過其門。自謂凶與不祥,故軍禮鑿凶門而出。奪情在疆外則可,朝中則不可。”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內外?”道周曰:“我朝自羅倫論奪情,前後五十餘人,多在邊疆。故嗣昌在邊疆則可,在中樞則不可;在中樞猶可,在政府則不可。止嗣昌一人猶可,又呼朋引類,竟成一奪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詰問久之。帝曰:“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辨,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聖人之誅。今人多類此。”道周曰:“少正卯心術不正,臣心正無一毫私。”帝怒。有間,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盡言,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帝曰:“爾一生學問,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復跪奏:“臣敢將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為佞,豈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耶?忠佞不別,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爾以佞。但所問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顧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無正乎?”乃召文武諸臣,鹹聆戒諭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