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到得潘府門前,見已有好幾輛大鞍車停著,門前幾棵大樹上,繫著十來匹紅纓踢胸的高頭大馬,知有貴客到了。當時門上接了帖子,尚秋在前,菶如在後,一同進去,領到一間很幽雅的書室。滿架圖書,卻堆得七橫八豎,桌上列著無數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斕。兩面牆上掛著幾幅橫披,題目寫著消夏六詠,都是當時名人和八瀛尚書詠著六事的七古詩:一拓銘,二讀碑,三打磚,四數錢,五洗硯,六考印,都是拿考據家的筆墨,來做的古今體詩,也是一時創格。內中李純客、葉緣常的最為詳博。正中懸個橫匾,寫著很大的“龜巢”兩個字,下邊署款卻是“成煜書”,知道是滿洲名士、國子監祭酒成伯怡寫的了。菶如看著,卻不解這兩字什麼命意。尚秋是知道潘公好奇的性情,當時通候的書箋,還往往署著“龜白”兩字,當做自己的別號哩,所以倒毫不為奇。當時尚秋、菶如走進書房,見正中炕上左邊,坐著個方面大耳的長須老者,一手托著木錦面古書,低著頭在那裡賞鑒,遠遠望去,就有一種太平宰相的氣概,不問而知為龔和甫尚書;右邊一個胖胖兒面孔,兩綹短黑鬍子,八字分開,屈著腰,湊近龔尚書,同看那書,那人就是寫匾的伯怡先生。下面兩排椅子上,坐著兩個年紀稍輕的,右面一個蒼黑臉的,滿面酒肉氣,神情活象山西票號里的掌柜;左邊個卻是短短身裁,鵝蛋臉兒,唇紅齒白的美少年。這兩個人,尚秋卻不大認識。八瀛尚書正坐在主位上,手裡拿著根長旱菸袋,一面吃煙,一面同那少年說話;看見尚秋,就把菸袋往後一丟,立了起來。後面管家沒有防備,接個不牢,“拍拉”一響,倒在地上。尚書也不管,迎著尚秋道:“怎么你和菶如一塊兒來了?”尚秋不及回言,與菶如上去見了龔、成兩老,又見了下面兩位。尚秋正要問姓名,菶如招呼,指著那蒼黑臉的道:“這便是米筱亭兄。”又指那少年道:“這是姜劍雲,都是今科的新貴。”潘尚書接口道:“兩位都是石農的得意門生喲!”上面龔尚書也放了那本書道:“現在尚秋已到,只等石農跟純客兩個,一到就可行禮了。”伯怡道:“我聽說還有莊小燕、段扈橋哩。”八瀛道:“小燕今日會晤一個外國人,說不能來了。扈橋今日在衙門裡見著,沒有說定來,聽說他又買著了一塊張黑女的碑石,整日在那裡摩挲哩,只好不等他罷!”於是大家說著,各自坐定。尚秋正要與姜、米兩人搭話,忽見院子裡踱進兩人,一個是衣服破爛,滿面污垢,頭上一頂帽子,亮晶晶的都是烏油光,卻又歪戴著;一個卻衣飾鮮明,神情軒朗。走近一看,卻認得前頭是荀子珮,名春植;後頭個是黃叔蘭的兒子,名朝杞,號仲濤。那時子珮看見尚秋開口道:“你來得好晚,公祭的儀式,我們都預備好了。”尚秋聽了,方曉得他們在對面拱宸堂里舖排祭壇祭品,就答道:“偏勞兩位了。”龔尚書手拿著一本書道:“剛才伯怡議,這部北宋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也可以陳列祭壇,你們拿去吧!”子珮接著翻閱,尚秋、菶如也湊上看看,只見那書裝璜華美,澄心堂粉畫冷金箋的封面,舊宣州玉版的襯紙,上有上宋五彩蜀錦的題簽,寫著“百宋一廛所藏,北宋小字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一行,下注“千里題”三字。尚秋道:“這是誰的藏本?”潘尚書道:“是我新近從琉璃廠翰文齋一個老書估叫老安的手裡買的。”子珮道:“老安的東西嗎?那價錢必然可觀了。”龔尚書道:“也不過三百金罷了。”別人聽了也還沒什麼奇,菶如不覺暗暗吐舌,想這么一本破書,肯出如此巨價,真是書呆子了。尚秋又將那書看了幾遍,裡頭有兩個圖章:一個是“蕘圃過眼”,還有一個“曾藏汪閬源家”六字。尚秋道:“既然蕘翁的藏本,怎么又有汪氏圖印呢?”那蒼黑臉的米筱亭忙接口道:“本來蕘翁的遺書,後來都歸汪氏的。汪氏中落,又流落出來,於是經史都歸了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子集都歸了聊城楊氏海源閣。這書或者常熟瞿氏遺失的,也未可知。我曾經在瞿氏校過書,聽瞿氏子孫說,長發亂時,曾失去舊書兩櫥哩。”劍雲道:“筱亭這話不差,就是百宋一廛最有名的孤本《竇氏聯珠集》,也從瞿氏流落出來,現在常熟趙氏了。”尚秋道:“兩位的學問,真了不得!弟前日從闈墨中拜讀了大著,劍雲兄於公羊學,更為精邃,可否叨教叨教?”劍雲道:“哪裡敢說精邃!不過兄弟常有個僻見,看著這部《春秋》,是我夫子一生經濟學問的大結果,起先夫子的學問,本來是從周的主義,所以說‘鬱郁乎文哉,我從周’。直到自衛返魯,他的學問卻大變了。他曉得周朝的制度,都是一班天子、諸侯、大夫定的,回護著自己,欺壓平民,於是一變而為‘民為貴’的主義,要自己制禮作樂起來。所以又說‘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改制變法,顯然可見。又著了這部《春秋》,言外見得凡做了一個人,都有干涉國家政事的權柄,不能逞著一班貴族,任意胡為的,自己先做個榜樣,褒的褒,貶的貶,儼然天子刑賞的分兒。其實這刑賞的職分,原是百姓的,從來倒置慣了。夫子就拿這部《春秋》去翻了過來罷了。孟夫子說過‘《春秋》,天子之事也’。這句還是依著俗見說的。要照愚見說,簡直道:‘《春秋》,凡民之天職也。’這才是夫子做《春秋》的真命脈哩!當時做了這書,就傳給了小弟子公羊高。學說一布,那些天子諸侯的威權,頓時減了好些;小民之勢力,忽然增高了。天子諸侯哪裡甘心,就紛紛議論起來,所以孟子又有‘知我罪我’的話。不過夫子雖有了這個學說,卻是紙上空談,不能實行。倒是現在歐洲各國,民權大張,國勢蒸蒸日上,可見夫子《春秋》的宗旨是不差的了。可惜我們中國,沒有人把我夫子的公羊學說實行出來。”尚秋聽罷咋舌道:“真是石破天驚的怪論!”筱亭笑著道:“尚秋兄,別聽他這種胡說,我看他弄了好幾年公羊學,行什麼大事業出來?也不過騙個舉人,與兄弟一樣。什麼‘公羊私羊’,跟從前弄鹹、同墨卷的,有何兩樣心腸?就是大公羊家漢朝董仲舒,目不窺園,圖什麼呢?也不過為著天人三策,要博取一個廷對第一罷了。”菶如聽了劍雲的話正不舒服,忽聽筱亭這論,大中下懷道:“筱亭兄的話,倒是近情著理。我看今日的典禮,只有姜、米兩公應該是祭的,真所謂知恩不忘本了。”龔和甫聽了,縐著眉不語。八瀛衝口說道:“菶如,你不懂這些,你別開口罷!”回頭就向尚秋、筱亭道:“劍雲這段議論,也不是他一個人的私見。上回有一個四川名士,姓繆,號寄坪的來見,他也有這說。他說:‘孔子反魯以前,是《周禮》的學問,叫做古學;反魯以後,是《王制》的學問,是今學。弟子中在前傳授的,變了古學一派;晚年傳授的,變了今學一派。六經裡頭,所以制度禮樂,有互相違背,絕然不同處。後儒牽強附會,費盡心思,不知都是古今學不分明的緣故。你想古學是純乎遵王主義,今學是全乎改制變法主義,東西背馳,哪裡合得攏來呢?’你們聽這番議論,不是與劍雲的議論,倒不謀而合的。英雄所見略同,可見這裡頭是有這么一個道理,不盡荒唐的!”龔尚書道:“繆寄坪的著作,聽見已刻了出來。我還聽說現在廣東南海縣,有個姓唐的,名猶輝,號叫做什麼常肅,就竊取了寄坪的緒論,變本加厲,說六經全是劉歆的偽書哩!這種議論,才算奇辟。劍雲的論《公羊》,正當的狠,也要聞而卻走,真是少見多怪了!”菶如聽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暗暗挖苦他,倒弄得大大沒趣。忽聽一陣腳步聲,幾個管家說道:“黎大人到!”就見黎公穿著半新不舊的袍褂,手捋著短須,搖搖擺擺進來,嚷道:“來遲了,你們別見怪呀!”看見姜、米兩人,就笑道:“你們也在這裡,我來的很巧了。”潘尚書笑道:“怎樣著,貴門生不在這裡,你就來得不巧了?”石農道:“再別提門生了。如今門生收不得了,門生愈好,老師愈沒有日子過了。”龔、潘兩尚書都一愣道:“這話怎么講?”石農道:“我們坐了再說。”於是大家坐定。石農道:“我告訴你們,昨兒個我因注釋《元秘史》,要查一查徐星伯的《西域傳注》,家裡沒有這書,就跑到李純客那裡去借。”成伯怡道:“純客不是你的老門生嗎?”石農道:“論學問,我原不敢當老師,只是承他情,見面總叫一聲。昨天見面,也照例叫了。你道他叫了之後,接上句什麼話?”龔尚書道:“什麼話呢?”他道:“老師近來跟師母敦倫的興致好不好?我當時給他蒙住了,臉上拉不下來,又不好發作,索性給他暢論一回容成之術,素女方呀,醫心方呀,胡謅了一大篇。今天有個朋友告訴我,昨天人家問他,為什麼忽然說起‘敦倫’?他道:‘石農一生學問,這“敦倫”一道,還算是他的專門,不給他講“敦倫”,講什麼呢?’你們想,這是什麼話?不活氣死了人!你們說這種門生還收得嗎?”說罷,就看著姜、米二人微笑。大家聽著,都大笑起來。潘尚書忽然跳起來道:“不好了,了不得了!”就連聲叫:“來!來!”大家倒愣著,不知何事。一會兒,一個管家走到潘尚書跟前,尚書正色問那管家道:“這月里李治民李老爺的餵養費,發了沒有?”那管家笑著說:“不是李老爺的月敬嗎?前天打發人送過去了。”潘尚書道:“發了就得了。”就回過頭來,向著眾人笑道:“要遲發一步,也要來問老夫‘敦倫’了!”眾人問什麼叫餵養費?龔尚書笑道:“你們怎糊塗起來?他挖苦純客是騾子罷了!”於是眾人回味,又大笑一回。正笑著,見一個管家送進一封信來。潘尚書接著一看,正是純客手札,大家都聚頭來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