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呵呵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賬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么混賬處,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育甚么混賬處!”丈人道:“不是別的混賬,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只是累我,我那裡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么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裡掛草荐——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著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面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眼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只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裡看,遇著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志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丁言志道:“這是鶯豆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豆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豆夕陽低’,只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裡知道!當年鶯豆湖大會,也並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時大會鶯豆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驗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裡知道!”丁言志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並不是鶯豆湖那一會。”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說‘湖如鶯豆’,怎么說不是鶯豆湖大會?”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匯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裡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驗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嘗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豆湖那一會並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裡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裡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豆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裡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志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丁言志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瞪著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豆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么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土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裡坐下,吃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