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 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


當下四五人談心話舊,一直飲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觀那河裡燈人闌珊,笙歌漸歇,耳邊忽聽得玉蕭一聲。眾人道:“我們各自分手罷。”武書也上了岸去。莊濯江雖年老,事莊紹光極是有禮。當下杜少卿在河房前過,上去回家。莊濯江在船上一路送莊紹光到北門橋,還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燈籠,同盧信候送到莊紹光家,方才回去。莊紹光留盧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舊同往湖園去了。莊濯江次日寫了“莊潔率子非熊”的帖子,來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蓮花橋來回拜,留著談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後湖會著莊紹光。莊紹光道:“我這舍侄,亦非等閒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開典當。那合本的人窮了,他就把他自己經營的兩萬金和典當拱手讓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個疲驢,出了泗州城。這十數年來,往來楚越,轉徒經營,又自致數萬金,才置了產業,南京來住。平日極是好友敦倫,替他尊人治喪,不曾要同胞兄弟出過一個錢,俱是他一人獨任。多少老朋友死了無所歸的,他就殯葬他。又極遵先君當年的教訓,最是敬重文人,流連古蹟。現今拿著三四千銀子在雞鳴山修曹武惠王廟。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約衡山兄來替他做一個大祭。”杜少卿聽了,心裡歡喜。說罷,辭別去了。
轉眼長夏已過,又是新秋,清風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掛佛像,鋪設經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里之內,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濛。那鼓鈸梵唄之聲不絕於耳。到晚,做的極精緻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面上。又有極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獄赦罪之說,超度這些孤魂升天,把一個南京秦淮河變做西域天竺國。到七月二十九日,清涼山地藏勝會,——人都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都把眼閉著,只有這一夜才睜開眼,若見滿城都擺的香花燈燭,他就只當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就歡喜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這一夜,南京人各家門戶都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斗,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里路,點得象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菸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沈瓊枝住在王府塘房子裡,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燒香回來。沈瓊枝自從來到南京,掛了招牌,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斗方的,也有來托刺繡的。那些好事的惡少,都一傳兩,兩傳三的來物色,非止一日。這一日燒香回來,人見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後面走的就有百十人。莊非熊卻也順路跟在後面,看見他走到王府塘那邊去了。莊非熊心裡有些疑惑,次日來到杜少卿家,說:“這沈瓊枝在王府塘,有惡少們去說混話,他就要怒罵起來。此人來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聽見這話,此時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難而來此地?我正要去問他。”
當下便留莊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請了兩個客來:一個是退衡山,一個是武書。莊非熊見了,說些閒話,又講起王府塘沈瓊枝賣詩文的事。杜少卿道:“無論他是怎樣,果真能做詩文,這也就難得了。”遲衡山道:“南京城裡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還數不清,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這個明明藉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書道:“這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會做詩,我們便邀了他來做做看。”說著,吃了晚飯。那新月已從河底下斜掛一鉤,漸漸的照過橋來。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說,今日已遲了,明日在舍間早飯後,同去走走。”武書應諾,同遲衡山、莊非熊都別去了。
次日,武正字來到杜少卿家,早飯後,同到王府塘來。只見前面一間低矮房屋,門首圍著一二十人在那裡吵鬧。杜少卿同武書上前一看,裡邊便是一個十八九歲婦人,梳著下路綹裘,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裡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書聽了一聽,才曉得是人來買繡香囊,地方上幾個喇子想來拿圇頭,卻無實跡,倒被他罵了一場。兩人聽得明白,方才進去。那些人看見兩位進去,也就漸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