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索隱】:案:謂優孟語孫叔敖之子曰“汝無遠有所之,適他境,恐王後求汝不得”者也。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集解】:戰國策曰:“蘇秦說趙王華屋之下,抵掌而言。”張載曰:“談說之容則也。”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集解】:徐廣曰:“在固始。”【正義】:今光州固始縣,本寢丘邑也。呂氏春秋云:“楚孫叔敖有功於國,疾將死,戒其子曰:‘王數欲封我,我辭不受。我死,必封汝。汝無受利地,荊楚間有寢丘者,其為地不利,而前有妒谷,後有戾丘,其名惡,可長有也。’其子從之。楚功臣封二世而收,唯寢丘不奪也。”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正義御覽反。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正義】:今岐州雍縣及陳倉縣也。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廕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無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索隱】:按:東方朔亦多博觀外家之語,則外家非正經,即史傳櫜說之書也。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索隱】:楚詞云:“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崔浩云:“滑音骨。滑稽,流酒器也。轉注吐酒,終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詞不窮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楊雄酒賦雲‘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藉沽’是也。”又姚察云:“滑稽猶俳諧也。滑讀如字,稽音計也。言諧語滑利,其知計疾出,故云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索隱】:案:東武,縣名;侯,乳母姓。常養帝,【正義】:高祖功臣表雲東武侯郭家,高祖六年封。子他,孝景六年棄市,國除。蓋他母常養武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Я飧養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原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索隱】:罰適譖之者。謂武帝罰謫譖乳母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