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六



“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游一般。”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慾。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問志至氣次。先生曰:“‘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曰:“不然。如此,卻乃偽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箇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有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時一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為天理?”曰:“去得人慾,便識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 ” 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時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問:“‘顏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