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錢出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僕錢興相依同住。錢興逐日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飢兩飽。幸得其年游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嘗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詩為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
痘疤密擺泡頭釘,黃髮鋒松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
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借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橘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裡!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裡。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裡面坐了領教。”顏俊坐座啟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於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的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託?這是你說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託。只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約。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了喜酒!”說罷,連忙起身。
那尤辰領借了顏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裡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箇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當面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包攬在身上。”顏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衝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關人若不是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若是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