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夸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是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顏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係,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閒言閒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允。
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餘只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生簫鼓樂,逕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箇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眾人。
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導:“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緻,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只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裡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僕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陪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裡便發大了風。那風颳得好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只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颳得彤雲密布,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裡占。”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閒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