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六卷 小水灣天狐詒書


王臣貪看山林景致,緩轡而行,不覺天色漸晚,聽見茂林中,似有人聲。近前看時,原來不是人,卻是兩個野狐,靠在一株古樹上,手執一冊文書,指點商確,若有所得,相對談笑。王臣道:“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葚么書?且教他吃我一彈。”按住絲澊癆綽起那水磨角靶彈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彈子放上,覷得較親,弓開如滿月,彈去似飛星,叫聲:“著!”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時,不防林外有人窺看,聽得弓弦響,方才抬頭觀看,那彈早己飛到,不偏不斜,正中執書這狐左目。棄下書,失聲叫,負痛而逃。那一個狐,卻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彈,打中左灤癆放下四足,叫逃命。王臣縱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書來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識。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語在上,把去慢慢訪博古者問之。”遂藏在袖裡,撥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來。
那時安祿山雖死,其子安慶緒猶強,賊將史思明降而復叛,藩鎮又各擁重兵,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細,至京探聽,故此門禁十分嚴緊,出入盤詰,剛到晚,城門就閉。王臣抵城下時,已是黃昏時候。見城門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門口,下馬入來。主人家見他懸弓佩劍,軍官打扮,不政怠慢,上前相迎道:“長官請坐。”便令小二點杯茶兒遞上。王福將行李卸下,馱進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穩便房兒,開一間與我。”答道:“舍下客房盡多,長官只揀中意的住便了。”即點個燈火,引王臣往各房看過,擇了一間潔淨所在,將行李放下,把牲口牽入後邊餵料。
收拾停當,小二進來問道:“告長官,可吃酒么?”王臣道:“有好酒打兩角,牛肉切一盤,伴當們照依如此。”小二答應出去。王臣把房門帶轉,也走到外邊。小二捧著酒肉問道:“長官,酒還送到房裡去飲,或就在此間?”王臣道:“就在上罷。”小二將酒擺在一副座頭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過兩二杯,主人家上前問道:“長官從哪鎮到此?”王臣道:“在下從江南來。”主人家道:“長官言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實不相瞞,在下原是京師人氏,因安祿山作亂,車駕幸蜀,在下挈家避難江南。今知賊黨平復,天子還都,先來整理舊業,然後迎接家小歸鄉。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軍官打扮。”主人家道:“原來是自家人!老漢一向也避在鄉村,到此不上一年哩。”彼此因是鄉人,分外親熱,各訴流離之苦。正是:
江山風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兩下正說得熱鬧,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家答應道:“房頭還有,不知客官有幾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見是個單身,又沒包里,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難道賴了你房錢,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這般說。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師,頒榜遠近旅店,不許容留面生歹人。如隱匿藏留者,查出重治,況今史思明又亂,愈加緊急。今客官又無包里,又不相認,故一好留得。那人答道:“原來你不認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轉回,趕進城不及,借你店裡歇一宵,故此沒有包里。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門上去,問那管門的,誰個不認得我!”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兒一磕,便信以為真,乃道:“老漢一時不曉得是郭爺長官,莫怪,請裡邊房裡去坐。”又道:“且慢著。我肚裡餓了,有酒飯討些來吃了,進房不遲。”又道:“我是吃齋,止用素酒。”走過來,向王臣桌上對面坐下。小二將酒菜放下。
王臣舉目看時,只他把一隻袖子遮著左眼,似覺疼痛難忍之狀。那人開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著兩個毛團,跌壞了眼。主人家道:“遇著甚么?”答道:“從樊川回來,見樹林中兩個野狐打滾嘯叫,我趕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絆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損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長官把袖遮著眼兒。”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過,也遇著兩個野狐。”那人忙問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冊書兒觀看,被我一彈,打了執書這狐左眼,遂棄書而逃。那一個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彈,打在灴W,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這冊書,沒有拿到。”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會看書,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書上都是甚么事體?借求一觀!”王臣道:“都是異樣篆書,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冊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