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六卷 小水灣天狐詒書


說時遲,那時快,手還未到袖裡時,不想主人家一個孫兒,年才五六歲,正走出來。小廝家眼淨,望見那人是個野狐,卻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么這個大野貓坐在此?還不趕他!”王臣聽了,便省悟是打壞眼的這狐,急忙拔劍,照頂門就砍。那狐望後一躲,就地下打個滾,露出本相,往外亂跑。王臣仗仡追趕了十數家門面,向個牆裡跳進。王臣因黑夜之間,無門尋覓,只得迴轉。主人家點個燈火,同著王福一齊來迎著道:“饒他性命罷!”王臣道:“若不是令孫看破,幾乎被這孽畜賺了書去。”主人家道路:“這毛團也奸巧哩!只怕還要生計來取。”王臣道:“今後有人把野狐事來誘我的,定然是這孽蓄,便揮他一劍。”一頭說,已到店裡。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聞得,當做一件異事,都走出來訊問,到拌得口苦舌乾。
王臣吃了夜飯,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來掇賺這冊書,必定有些妙處,愈加珍秘。至三更時分,外邊一片聲打門叫道:“快把書還了我!尋些好事酬你!若不還時,後來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聽得,氣忿不過,披衣起身,拔劍在手,又恐驚動眾人,悄悄的步出房來,去摸那大門時,主人家已自下了鎖。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開門出去,那毛團已自走了,砍他不著,空惹眾人憎厭,不如別著鳥氣,來朝卻又理會。”王臣依先進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時方去。合店的人,懊悔何及!”王臣若是個見機的,聽了眾人言語,把那冊書擲還狐精,卻也罷了。只因他是個倔強漢子,不依眾人說話,後來被那狐把他個家業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聽好人言,必有悽惶淚。
當下王臣吃了早飯,算還房錢,收拾行李,上馬進城。一路觀看,只見屋宇殘毀,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來到舊居地面看時,只有一片瓦礫之場。王臣見勝悽慘,無處居住,只得尋個寓所安頓了行李,然後去訪親族,叩也存不多幾家。相見之間,各訴向來蹤跡,說到那傷心之處,不覺撲簌簌淚珠拋灑。王臣又言:“今欲歸鄉,不想屋宇俱已盪盡,沒個住身之處。”親戚道:“自兵亂已來,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擄被殺,受無限慘禍。就是我們一個個都從刀尖上脫過來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無事,止去了住宅,已是無量之福了。況兼你的田產,虧我們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歸鄉,整理起來,還可成個富家。”王臣謝了眾人,遂買了一所房屋,製備日用傢伙物件,將田園逐一經理停妥。
約過兩月,王臣正走出門,只見一人從東而來,滿身穿著氃唷A肩上背個包里,行屐如飛,漸漸至近。王臣舉目觀看,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別個,乃是家人王留兒。王臣急呼道:“王留兒,你從哪裡來?卻這般打扮?”王留兒見叫,乃道:“原來官人住在這裡,教我尋得個發昏!”王臣道:“你且住!為何恁般妝束?”王留兒道:“有書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裡邊放下包里,打開取出書信,遞與家主。王臣接來拆開看時,卻是母親手筆。上寫道:
從汝別後,即聞史明復亂,日夕憂慮,遂沾重疾,醫禱無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逾六秩,已不為夭,第恨衰年值此亂離,客死遠鄉,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終,深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願葬於外地,而又慮賊勢方熾,恐京城復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終日思之,莫苦盡棄都下破殘之業,以資喪事。迎吾骨入土之後,原返江東。此地田土豐阜,風俗醇厚,況昔開創甚難,決不可輕廢。俟干戈寧靜,徐圖歸鄉可也。倘違吾言,自罹羅網,顛覆宗祀,雖及泉下,誓不相見。汝其志之!
王臣看畢,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業,同歸故鄉,不想母親反為我而憂死,早知如此,便不來得也罷!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問王留兒道:“母親臨終,可還有別話?”王留兒道:“並無別話,止叮囑說:此處產業向已荒廢,總然恢復,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變,斷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處置,備辦喪葬之事,迎柩葬後,原往杭州避亂。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親遺命,豈敢違逆!況江東真似可居,長安戰爭未息,棄之甚為有理。”急忙制辦裳,擺設靈座,一面扛人往墳上收拾,一面央人將田宅變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