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


自此把那戒指兒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捨。只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兒,心中十分慘切。無由再見,追憶不己。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忽經兩月月余,慣慣成病。父母再一嚴問,並不肯說。正是:口含黃相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與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與阮三交厚。聞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懸掛。一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阮三在臥榻上聽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人房內。張遠看看阮三面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嘆不己!坐向榻床上去問道:“阿哥,數日不見,怎么染著這般晦氣?你害的是甚么病?”阮三隻搖頭不語。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阮三一時失於計較,便將左手抬起,與張遠察脈。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表記。料得這病根從此而起。”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我與你相交數年,重承不棄,日常心腹,各不相瞞。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阮三見張遠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歷因依,盡行說了。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面相逢,未知他肯與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持阿哥將息貴體,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與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賤恙只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圖良策。”枕邊取出兩錠銀子,付與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你可寬心保重。”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內外出入人多,並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機會。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雲出來,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瓮,從衙里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閒在那裡?奶奶著你將這兩瓮小菜送與閒雲庵王師父去。”張遠聽得了,便想道:“這閒雲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奶奶送他小菜,一定與陳衙內往來情熟。他這般人,出入內里,極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又過了一夜。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閒雲庵來。這庵兒雖小,其實幽雅。怎見得?有詩為證:
短短橫牆小小亭,半檐疏玉響玲玲。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專一向富貴人家布施。佛殿後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陳太尉夫人發心喜舍,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這日正出用門,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道:“特來。”尼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茶罷,張遠問道:“適司師父要往那裡去?”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觀音聖像,不曾去回復地。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府中作謝,後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幾件小東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機會。”便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這二尊聖像,就要他獨造也是容易,只要煩師父乾一件事。”張遠在袖兒里摸出兩錠銀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父的意。”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識是誰?委我乾甚事來?”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機密事,除是你幹得,況是順便。可與你到密室說知。”說罷,就把二錠銀子,納入尼姑袖裡,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於今歲正月司,蒙陳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與他,至今無由相會。明日舐父到陳府中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與他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你且說甚么表記?”張遠道:“是個嵌寶金戒指。”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兒來暫時,自有計較。”張遠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