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明日更無別人,千萬早降。”夫人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三。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到庵里。尼姑接人,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兒,將阮三安頓了。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準備齋供。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與聖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少時陳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將次到已牌時分,夫人與小姐兩個轎兒來了。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茶罷,去殿前、殿後拈香禮拜。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尼姑請到小軒中寬坐,那伙隨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人小姐前後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齋罷,夫人見小姐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夫人道:“孩兒,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閒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你們幾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兒,你這般睏倦,不如在師父房內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內,剛拴上門,只見阮三從床背後走出來,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搖手,低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幾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床背後,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兩人摟做一團,說了幾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這場雲雨,其實暢快。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想者吹簫風韻,一個想著戒指恩情。相思半載欠安寧,此際相逢僥倖。一個難辭病體,一個敢惜童身;枕邊吁喘不停聲,還嫌道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不料樂極悲生,為好成歉。一陽失去,片時氣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用雙手兒摟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驚慌了雲雨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盪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檯重整花鈿,對鸞鏡再勻粉黛。恰才整理完備,早聽得房外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兒,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裡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小姐與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裡洗了盤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與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裡?”尼姑道:“還在我裡頭房裡睡著。”尼姑便引阮二與張遠開了側房門,來臥床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氣息。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驚,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壞了性命?這事不得乾淨!”尼姑謊道:“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內,約有兩個時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阮二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將來與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殮。只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說罷,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么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