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


張遠與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議。”張遠收了銀子,與阮二同出用門,迤邐路上行著。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乾尼姑事。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與女於交會,用過了力氣,陽氣一脫,就是死的。我也只為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嚀,央攏不過,只得替他幹這件事。”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幹著那尼姑事,亦不於你事。只是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我心裡也道罷了,只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連晚與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抬進墓里,盛殮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正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嘆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與院君相見,合家歡喜。員外動問一兒病症,阮二只得將前後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老員外聽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與陳太尉女兒索命:“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兒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致送了性命。今日爹爹與陳家討命,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乾太尉之事。”勉勸老員外選個日子,就庵內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閒雲庵歸後,過了月余,常常噁心氣悶,心內思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醫者用行經順氣之藥,加何得應?夫人暗地問道:“孩兒,你莫是與那個成這等事么?可對我實說。”小姐曉得事露了,沒奈何,只得與夫人實說。夫人聽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醜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兒只是一死,別無計較。”夫人心內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惱心。”太尉便問:“有甚么事惱心?”夫人見問不過,只得將情一一訴出。太尉不聽說萬事懼休,聽得說了,怒從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兒,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敢回對。太尉左思右想,一夜無寐。
天曉出外理事,回衙與夫人計議:“我今日用得買實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兒又出醜,我府門又不好看;只得與女孩兒商量作何理會。”女兒撲簌簌吊下淚來,低頭不語。半晌司,扯母親於背靜處,說道:“當初原是兒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尋個死,又有一個月遺腹在身,若不尋死,又恐人笑。”一頭哭著,一頭說:“莫若等待十個月滿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絕了阮三後代,也是當日相愛情分。婦人從一而終,雖是一時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斷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憐見,生得一個男子,守他長大,送還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時尋個自盡,以贖站辱父母之罪。”夫人將此話說與太尉知道,太尉只嘆了一口氣,也無奈何。暗暗著人請阮員外來家計議,說道:“當初是我閨門不謹,以致小女背後做出天大事來,害了你兒子性命,如今也休題了。但我女兒已有一個月遺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說我女曾許嫁你兒子,後來在閒雲用相遇,為想我女,成病幾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猶有許嫁情由,還好看相。”阮員外依允,從此就與太尉兩家來往
十月滿足,阮員外一般道禮催生,果然生個孩兒。到了一歲,小姐對母親說,欲持領了孩兒,到阮家拜見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墳墓。夫人對太尉說知,懼依允了。揀個好日,小姐備禮過門,拜見了阮員外夫婦。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銀兩,請高行真僧廣設水陸道場,追薦亡夫阮三郎。其夜夢見阮三到來,說道:“小姐,你曉得風因么?前世你是個揚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訪親,與你相處情厚,許定一年之後再來,必然娶你為妻,及至歸家,懼怕父親,不敢察知,別成姻眷。害你終朝懸望,鬱郁而死。因是風緣末斷,今生乍會之時,兩情牽戀。閒雲庵相會,是你來索冤債;我登時身死,償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誠心追薦,今己得往好處托生。你前世抱志節而亡,今世合享榮華。所生孩兒,他日必大貴,煩你好好撫養教訓。從今你休懷憶念。”玉蘭小姐夢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問他托生何處,被阮三用手一推,驚醒將來,嗟嘆不己。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緣風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