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家私


一個烏紗自發,一個綠鬢紅妝。
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淒楚,一個暗地驚慌。
只愁那話武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箇是: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一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武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站。還有一件,那少婦蹋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一西四的畜開;又撤嬌撤痴,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妄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氣。”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一,一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貿窖盈門。倪太守開筵管持,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一朝,就當個湯講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徵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周歲,整備做萃盤故事。里親外眷,又來作貿。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己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陷著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乎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後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武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叫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薑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國小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恢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