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卷十一·齊策四

一 齊人有馮諼者章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魚]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聞:“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諼不復歌。

後孟嘗君出記,聞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薛乎?”馮諼署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事,憒於憂,而性懧愚,沉於國家之事,開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薛乎?”馮諼曰:“願之。”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

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徧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諼曰:“君雲‘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衝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於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孟嘗]君道中。孟嘗君顧謂馮諼[曰]:“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惠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諼先驅,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嘗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祟,沈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為也。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乎?”馮諼誡孟嘗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於薛。”廟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

二 孟嘗君為從章

孟嘗君為從。公孫弘謂孟嘗君曰:“君不以使人先觀秦王?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為臣,奚暇從以難之?意者秦王不肖之主也,君從以難之,未晚。”孟嘗君曰:“善,願因請公往矣。”公孫弘[曰]:“敬諾。”以車十乘之秦。

昭王聞之,而欲媿之以辭。公孫弘見,昭王曰:“薛公之地,大小几何?”公孫弘對曰:“[方]百里。”昭王笑而曰:“寡人地[方]數千里,猶未敢以有難也。今孟嘗君之地方百里,而因欲[以]難寡人,猶可乎?”公孫弘對曰:“孟嘗君好人,大王不好人。”昭王曰:“孟嘗君之好人也,奚如?”公孫弘曰:“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志不慚為人主,不得志不肯為人臣,如此者三人;而治可為管、商之師,說義聽行,能致其[主霸王],如此者五人。萬乘之嚴主也,辱其使者,退而自刎,必以其血洿其衣,如臣者(十)[七]人。”昭王笑而謝之曰:“客胡為若此,寡人直與客論耳!寡人善孟嘗君,欲客之必諭寡人之志也!”公孫弘曰:“敬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