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唐紀十三 趣昭陽單閼四月,盡旃蒙大荒落五月,凡二年有奇



先是,諸州長官或上佐歲首親奉貢物入京師,謂之朝集使,亦謂之考使;京師無邸,率僦屋與商賈雜居。上始命有司為之作邸。

冬,十一月,己卯,上禮圜丘。

初,上與隱太子、巢剌王有隙,密明公贈司空封德彝陰持兩端。楊文幹之亂,上皇欲廢隱太子而立上,德彝固諫而止。其事甚秘,上不之知,薨後乃知之。壬辰,治書侍御史唐臨始追劾其事,請黜官奪爵。上命百官議之,尚書唐儉等議:"德彝罪暴身後,恩結生前,所歷眾官,不可追奪,請降贈改謚。"詔黜其贈官,改謚曰繆,削所食實封。

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太子遣左庶子于志寧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於微賤耳。今既致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權,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為人臣子,不可不戒!"

庚申,車賀幸驪山溫湯;庚午,還宮。

貞觀十八年甲辰,公元六四四年

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鍾官城;庚子,幸鄠縣;壬寅,幸驪山溫湯。

相里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既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

二月,乙巳朔,玄獎還,且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徵諫而止,使至今為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徵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眾,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餘藩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群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宮。

三月,辛卯,以左衛將軍薛萬徹守石衛大將軍。上嘗謂侍臣曰:"於今名將,惟世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夏,四月,上御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無忌曰:"太子雖不出宮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御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子如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無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宮。壬子,至太平宮,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從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己未,至顯仁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