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晉紀三 起上章困敦,盡著雍涒灘,凡九年



王濬自武昌順流徑趣建業,吳主遣游擊將軍張象帥舟師萬人御之,象眾望旗而降。濬兵甲滿江,旌旗燭天,威勢甚盛,吳人大懼。吳主之嬖臣岑昏,以傾險諛佞,致位九列,好興功役,為眾患苦。及晉兵將至,殿中親近數百人叩頭請於吳主曰:"北軍日近而兵不舉刃,陛下將如之何?"吳主曰:"何故?"對曰:"正坐岑昏耳。"吳主獨言:"若爾,當以奴謝百姓!"眾因曰:"唯!"遂並起收昏。吳主駱驛追止,已屠之矣。

陶浚將討郭馬,至武昌,聞晉兵大入,引兵東還。至建業,吳主引見,問水軍訊息,對曰:"蜀船皆小,今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自足破之。"於是合眾,授浚節鉞。明日當發,其夜,眾悉逃潰。

時王渾、王濬及琅邪王伷皆臨近境,吳司徒何植、建威將軍孫晏悉送印節詣渾降。吳主用光祿勛薛瑩、中書令胡沖等計,分遣使者奉書於渾、灘、伷以請降。又遺其群臣書,深自咎責,且曰:"今大晉平治四海,是英俊展節之秋,勿以移朝改朔,用損厥志。"使者先送璽綬於琅邪王伷。壬寅,王濬舟師過三山,王渾遣信要濬暫過論事;濬舉帆直指建業,報曰:"風利,不得泊也。"是日,濬戎卒八萬,方舟百里,鼓譟入於石頭,吳主皓面縛輿櫬,詣軍門降。濬解縛焚櫬,延請相見。收其圖籍,克州四,郡四十三,戶五十二萬三千,兵二十三萬。

朝廷聞吳已平,群臣皆賀上壽。帝執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驃騎將軍孫秀不賀,南向流涕曰:"昔討逆弱冠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宗廟山陵,於此為墟。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吳之未下也,大臣皆以為未可輕進,獨張華堅執以為必克。賈充上表稱:"吳地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濕,疾疫必起,宜召諸軍還,以為後圖。雖腰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帝曰:"此是吾意,華但與吾同耳。"荀勖復奏,宜如充表,帝不從。杜預聞充奏乞罷兵,馳表固爭,使至轘轅而吳已降。充慚懼,詣闕請罪,帝撫而不問。

夏,四月,甲申,詔賜孫皓爵歸命侯。

乙西,大赦,改元。大酺五日。遣使者分詣荊、揚撫慰,吳牧、守已下皆不更易,除其苛政,悉從簡易,吳人大悅。

滕修討郭馬未克,聞晉伐吳,帥眾赴難,至巴丘,聞吳亡,縞素流涕,還,與廣州刺史閭豐、蒼梧太守王毅各送印綬請降。孫皓遣陶璜之子融持手書諭璜,璜流涕數日,亦送印綬降;帝皆復其本職。

王濬之東下也,吳城戍皆望風款附,獨建平太守吾彥嬰城不下,聞吳亡,乃降。帝以彥為金城太守。

初,朝廷尊寵孫秀、孫楷,欲以招來吳人。及吳亡,降秀為伏波將軍,楷為渡遼將軍。

琅邪王伷遣使送孫皓及其宗族詣洛陽。五月,丁亥朔,皓至,與其太子瑾等泥頭面縛,詣東陽門。詔遣謁者解其縛,賜衣服、車乘、田三十頃,歲給錢穀、綿絹甚厚。拜瑾為中郎,諸子為王者皆為郎中,吳之舊望,隨才擢敘。孫氏將吏渡江者復十年,百姓復二十年。

庚寅,帝臨軒,大會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國子學生皆預焉。引見歸命侯皓及吳降人,皓登殿稽顙。帝謂皓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謂皓曰:"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麵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顏色無怍。

帝從容問散騎常侍薛瑩孫皓所以亡,對曰:"皓昵近小人,刑罰放濫,大臣諸將,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它日,又問吾彥,對曰:"吳主英俊,宰輔賢明。"帝笑曰:"若是,何故亡?"彥曰:"天祿永終,歷數有屬,故為陛下禽耳。"帝善之。

王濬之入建業也,其明日,王渾乃濟江,以濬不待己至,先受孫皓降,意甚愧忿,將攻濬。何攀勸濬送皓與渾,由是事得解。何惲以渾與濬爭功,與周浚箋曰:"《書》貴克讓,《易》大謙光。前破張悌,吳人失氣,龍驤因之,陷其區宇。論其前後,我實緩師,既失機會,不及於事,而今方競其功;彼既不吞聲,將虧雍穆之弘,興矜爭之鄙,斯愚情之所不取也。"浚得箋,即諫止渾。渾不納,表濬違詔不受節度,誣以罪狀。渾子濟,尚常山公主,宗黨強盛。有司奏請檻車征濬,帝弗許,但以詔書責讓濬以不從渾命,違制昧利。濬上書自理曰:"前被詔書,令臣直造秣陵,又令受太尉充節度。臣以十五日至三山,見渾軍在北岸,遣書邀臣;臣水軍風發乘勢,徑造賊城,無緣回船過渾。臣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將所領還圍石頭,又索蜀兵及鎮南諸軍人名定見。臣以為皓已來降,無緣空圍石頭;又,兵人定見,不可倉猝得就,皆非當今之急,不可承用,非敢忽棄明制也。皓眾叛親離,匹夫獨坐,雀鼠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諸軍不知虛實,不早縛取,自為小誤。臣至便得,更見怨恚,並云:'守賊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臣愚以為事君之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顧嫌疑以避咎責,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實非明主社稷之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