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漢紀三 起屠維大淵獻,盡重光赤奮若,凡三年



齊人婁敬戍隴西,過洛陽,脫輓輅,衣羊裘,因齊人虞將軍求見上。虞將軍欲與之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於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問之。婁敬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積德累善,十有餘世,至於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諸侯自歸之,遂滅殷為天子。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營洛邑,以為此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故周之盛時,天下和洽,諸侯、四夷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德薄也,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成皋之間,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立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問群臣,群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皋,西有殽、澠,倍河,鄉伊、洛,其固亦足恃也。"上問張良。良曰:"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上即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為郎中,號曰奉春君,賜姓劉氏。

張良素多病,從上入關,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嘗有超然而獨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理,足以知神仙之為虛詭矣;然其欲從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所稱者,三傑而已。淮陽誅夷,蕭何系獄,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托於神仙,遺棄人間,等功名於外物,置榮利而不顧,所謂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將征之。

趙景王耳、長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虜藏荼。壬子,立太尉長安侯盧綰為燕王。綰家與上同里閈,綰生又與上同日;上寵幸綰,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項羽故將利幾反,上自擊破之。

後九月,治長樂宮。

項王將鍾離昧,素與楚王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昧,聞其在楚,詔楚捕昧。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

六年庚子,公元前二零一年

冬,十月,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者。帝以問諸將,皆曰:"亟發兵,坑豎子耳!"帝默然。又問陳平。陳平曰:"人上書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諸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及,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會諸侯。陛下第出,偽游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為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楚王信聞之,自疑懼,不知所為。或說信曰:"斬鍾離昧以謁上,上必喜,無患。"信從之。十二月,上會諸侯於陳,信持昧首謁上;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繫信以歸,因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