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一輩子陪伴

生活再一次進入正軌,我可以不用踩小凳子炒菜了,幹活也利落了許多,不再需要父親燒火了。他便轉移了目標,每天我寫作業的時候就撫一撫我的英漢大詞典,咕噥幾句“小閨女不簡單,能看這么大的外國書”,臉上是羨慕和驕傲。我對他笑一笑,他就很歡喜地走了。父親顯然對自己過的日子心滿意足,眉眼間都活絡了許多。

高中我沒住校,仍然延續著這種生活,但是日子一天天逼近聯考,我開始發慌。

我試探著問他:“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念書了,你怎么辦呢?”

“有多遠?是不是有毛主席那么遠?”他瞪大眼睛,臉上有我看不出來的表情。我侷促地點了下頭。他竟然很高興:“閨女能到毛主席那裡去了,不簡單,我,我在家裡等你回來。”表情甚是雀躍。我不想把話題往深里引了,怕他難受,說:“你要幹活呢。”他說:“好,幹活。”

就這樣我半頭半尾、模糊不清地完成了離別的可能,卻沒有想到在上路之前的晚上,父親變了卦,死活要送我去上學。他說,太遠了就走丟了,說得切切真情,我沒有辦法說不,就這樣拖拖拉拉出了門。

半天的汽車,一天一夜的火車。父親一直興奮著,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人、這么大的車。下車之後更不得了,他被那么高的樓晃得頭暈,自始至終只說一句話,“神仙一樣的咧?”

我始終小心謹慎地買票、轉車、照看行李包裹、照看父親,心裡竟有種不可思議的平靜,感覺竟像我在送父親上學。

到了學校天就黑了下來,招待所父親不住,說,他在哪裡都睡得著,可不能過神仙一樣的生活呢。宿舍要關大門了,我被父親塞進去。一夜無眠,一大早就在門裡等著開門,而父親,等在門外。拉開門的一剎,我看到他滿身的泥灰,臉上也黑漆漆的,正朝門裡緊張地張望,生怕我進了那扇門他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我趕緊迎出去,問他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他說,沒什麼事呀,就是夜裡冷了,看不見東西就隨手扯了塊布裹在身上。天哪,那一定是前面樓施工扔下的水泥袋子,上面是沒倒乾淨的灰粉。已經是9月的天氣了,一定冷得難當。我看著一臉是笑的父親,深吸了一口氣,仍是說不出話來。

學校招生處還沒有上班。我揣著戶口本在偌大的校園裡轉,滿是四處無依、漂泊不定的感覺,心裡很不踏實。但想到畢竟以後4年都要在這裡生活了,總有點殷殷的期望。而父親沒有,一切對他來說是那么生疏,而生疏使他更顯侷促。在三四千里以外的異地,他聽不懂別人說話,別人也聽不懂他。他打心底里恐慌,一著急,就脫口而出:“我回家吧,我想回去了。”

我拗不過他,只好送他去車站。這一年我19歲,帶著年輕的夢想和莫名的迷惘進入了城市;父親49,在城市的一角作驚鴻一瞥,然後帶著滿心的喜悅,穿著又髒又破的衣服離開了。“轉身成背影了,話,怎么說呢?”無語凝咽。

這是我跟父親惟一的一次離別,一別至今。

為了賺取自己的學費,我每個假期都不得不留在這座城市打工。轉眼,便是4年了。父親在家望眼欲穿。我只在過節的時候把電話打到鄰居家去,父親跑來接,每次接的時候都是喜悅的,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就絮絮叨叨說誰家又給了他什麼吃,誰家又蓋房子他去幫工。我在這一頭捂住話筒抽泣,然後調整聲音要求他晚上給自己做點好吃的。他會答應了回去做,很認真。我羨慕父親可以用如此簡單的方式表達他的珍惜,而我總是忍不住洶湧又愚笨地欲蓋彌彰。

今天,父親的小閨女長大了,她已經學會穿著職業裝在城市的人流中匆忙行走。一個月後,領到第一筆工資的我,就可以回家看父親了。

我們曾約定過,要一輩子陪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