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我的父親母親

我從小知道生活的艱辛和不容易,需要堅韌和努力,這種個性其實是來自我的母親。

我母親總共生了三個孩子。我上面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但我哥哥在四歲的時候得了肺炎,我外婆迷信,說是被鬼相了,不讓送醫院,結果最後一刻送到醫院肺都燒黑了,醫生說來晚了一個小時,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母親撕心裂肺地哭了很長時間,回頭把全部的愛都傾瀉到了我的身上。我小時候很不爭氣,同時得了哮喘病和肝炎,把我父母弄得提心弔膽了很多年,最後總算活了過來。我小時候能夠記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天天打針,每天因為打針像殺豬一樣地哭。我母親被我哥哥的死弄得很膽小,只要我有一點毛病就送我去打針。我姐比我大五歲,長大後學習當了赤腳醫生,和我有很密切的關係,因為我姐當了醫生,給我打針就方便了。

我母親是個個性很剛強的女人。我母親有兄弟姐妹八個,我有六個舅舅和一個姨媽,從我記事起我的這些舅舅和姨媽就很聽她的話,誰家要有了問題,只要我媽一句話,她怎樣決斷大家就怎樣做,從來沒有人反對,不是因為我媽凶,而是因為她的威望高。據說在我母親很小的時候,她的這些哥哥姐姐們就都聽她的指揮。我媽是我們生產隊的婦女隊長,生產隊的工作沒有她的決策幾乎就沒法進行下去。她公正無私,做事情帶頭吃苦,所以威望極高。我記憶中的兩件事情說明我媽是個極好的人,一是有一次突然下大雨,家家戶戶場上曬著糧食,我媽帶領全家拚命幫助人家把糧食往回搬,結果自己家的糧食被淋了個濕透;還有一件事情是每當村上有人家斷了炊,我媽一定是第一個把自己家剩下的糧食分出一半送過去的人,所以整個村莊都服她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現在老太太已經快八十了,在北京已經住了十幾年了,但只要一回到村上,大家就很自然地把村上的事情交給她來決斷。從我記憶起,我家的事情當然也都由我媽說了算,我爸落得什麼都不管的快活,所以就養成了他什麼都無所謂的寬厚的個性。

儘管我媽很愛我,但卻從來沒有寵過我。也許她太能夠理解生活的艱難了,所以從小就訓練我面對生活的勇氣。我從小就在農田裡幹活,插秧、割稻、撒豬糞,樣樣都乾,從來沒有過被嬌寵的感覺。我父母下地幹活,我就在家做飯、炒菜、洗衣服,到現在我還有自己做飯洗衣服的習慣。每天放學回家,我就忙著割草、餵豬、放羊,一年裡的幾頭豬幾隻羊,是全家能夠換點錢過年的唯一保證。有一年冬天下了雪,家裡沒有了草餵豬餵羊,我媽讓我拎著籃子在野地里,把雪撥開,把雪底下的青草一顆顆割起來,割了整整一天。這一天成了我童年裡最艱苦也是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在我的記憶中,我的母親也幾乎沒有打過我,她根本不需要打我,只要看我兩眼,我就知道自己必須加倍努力,否則後果會很嚴重。所以我的勤奮很大程度上是被我媽逼出來的。如果沒有我媽,我肯定到不了今天這個地步。我媽唯一打我的一次是因為一雙涼鞋。農村孩子從小赤腳,很少穿鞋,大概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媽用她攢了很久的幾塊錢,一狠心給我買了一雙嶄新的涼鞋,我穿上後那個高興,一路就向小朋友們炫耀,然後就和他們一起到一條河裡游泳,游完泳就赤腳回家了,根本就忘了涼鞋的事,回家後我媽一眼就看到了沒有涼鞋,馬上和我一起去河邊找,哪裡還有涼鞋的影子,我媽那個氣啊,把我一頓臭打,把一根竹竿都打斷了。剛打完,別人就把撿到的涼鞋送來了。晚上我疼得屁股都坐不下去,我媽又抱著我哭了一夜。

我後來能夠上大學,成為老師,也是因為我媽。從小我媽就說在農村一輩子太苦了,最後能夠當個先生最好。先生在農村人的嘴裡就是老師的意思,所以我從小被我媽念叨得對老師充滿了憧憬,因此不管怎樣被老師折騰,都認為這是一個崇高的地位。還好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儘管上學成績不好,但不厭學。等到高三畢業時的1978年,中國迎來了全國第一次聯考統考,結果我根本就不可能考上,英語才考了33分。回到農村種地,我死心了我媽不死心,聽說家鄉的一所國中缺英語老師,拚命到校長家走關係,說我聯考考的就是英語,英語水平很好,硬是把我給塞進學校去當了代課老師。那一年我十六歲,英語勉強能夠背完二十六個字母,哪裡能夠教學生,但農村的初一,似乎怎么教都行,學生還很喜歡我。從那裡開始,我決定第二次參加聯考,結果又落榜了。決定考第三次,也是我媽起了重要作用。我本來都打算放棄聯考了,但我媽聽說縣政府正在辦一個外語聯考補習班,就拚命在城裡請人幫忙讓我進去,她一農村婦女,在城裡哪有什麼關係啊,可她硬是找到了補習班的班主任老師,把老師感動得不得不收下了我。從城裡回來那天晚上,剛好下著大暴雨,我媽回家的路上,摔在溝里了好幾次,我在家裡等著我媽,一看到我媽變成那樣,立刻就明白了這一次只有一條路了。在拚命了一年以後,終於走進了北京大學。在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我媽一高興,把家裡的兩頭豬都給宰了,讓全村人足足吃了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