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泥土

牐犖壹以誄陽,十年九旱。春天,難得一場及時雨,今年還算不錯,初春時,下了一場五十年不遇的大雪,不久,零星地又掉了幾個雨點。“楊樹狗兒”偷偷地鑽出了小椎椎兒,一不留神,農人的犁也像野花一樣,稀稀落落地綴遍了東山西坡。還好,我正趕上周末,回家種了兩天地。
牐牬褐幀⑶鍤眨我都要回家幫忙,也算半個農民吧。今年春來的早,我幹活卻回來的遲。我家的小地名叫大拉罕溝,叫了至少百年以上,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什麼意思,有人猜測大概是蒙語。不過,人家兒都住在溝里是真的,恰如其名。遠遠的,不見農舍,只有幾縷炊煙若隱若現,走到近處,又有槐花陣陣香氣襲來。山村里很靜,農人的嗓門卻很高,耕地的驢都被累得呼呼喘氣,沒心情扯著嗓子亮它們的高音了,只有深山的布穀鳥偶爾還不失時機地唱上幾聲。走進土地,也就走進了真實的自我,走進了童年的記憶。
牐牸塹酶瞻產到戶時,我還小,我家分到了十多畝地,一頭青色的驢,很溫順的,又分了幾隻綿羊,在我家的小院裡,驢鳴羊叫的,到也熱鬧。然而,在我的眼裡,農村的日子,是沒有那么多的詩意的:過著相似的日子,幹著相似的活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似一幅簡筆畫,線條那么分明,是速描,不是工筆。在我懵懵懂懂的記憶中,總是和泥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那時的玩具,多是泥土自製的——大大小小的泥娃娃、泥沙堆成的小屋、泥制的鍋碗瓢盆……許多吃的東西也能從田邊的泥土裡找到:甜草根、老瓜瓢、羊媽媽、豬毛菜……想起兒時的刺槐花菜餃子、高粱米麵大餅子,現在還口有餘香。當時吃得最多的,是玉米面的大餅子,偶爾一頓小米飯,院外老遠就能聞到飯香的。稍大一點,土地承包到戶了,八九歲時,就得和大人一起種地了。我乾農活特別笨,沒有眼色,常常挨罵,很自卑,於是拚命地念書,那時如果說有理想,那就是:不種地,不當農民。春播,夏耘,秋收,冬藏,踏著父輩灑過汗水的土地,我從國小走到中學,又走過大學,參加了工作,一天天的遠離了土地,就像斷開了臍帶的嬰兒,離開了曾經血脈相通的母體,在情感中卻沒有留下些許的感恩,也少了我的父輩們,那種對土地的樸素的情感。你看吧,他們今天在這兒挖了一個小開荒,明天又在那刨了一塊鎬頭地,因為他們知道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春種一粒粟,秋收十顆籽。
牐牳副裁嵌醞戀氐惱庵指星椋應該是從我的祖輩,一脈相通繼承下來的吧。我的祖上,大約一百六十年前後,在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之後,老哥倆兒帶著一家老小逃荒,挑著擔子,從千里之外的山西壽陽縣,一個叫王家莊的地方,一步一步地挨到了這裡。我的老祖宗,剛在這兒立足時,一定是沒有地可耕的,其窘境可想而知。聽老一輩人說,那時特別窮,只能給人扛活維持生計,到年末,還是欠了一屁股的饑荒,年三十了,來了要帳的,沒錢給人家,最後,鍋讓人給拔去充帳了。一家人還要過年呀,家裡還剩點米,就把那點米放在小瓦盆里熬,在那間破舊的小屋裡,逐漸飄出縷縷粥香,就在全家人咽著口水等著這唯一的年夜飯時,卻在一聲鈍響中把除夕的一切期望都打碎了——瓦盆被燒爆了。老祖奶生了五個兒子,那時當然還不能人為地控制生育的,老祖奶還有生育能力,當時的五個兒子都沒辦法養活了,再生,一家人都沒活路了。就在那個除夕夜,老祖宗打斷了我的老祖奶的一根肋骨,含淚打跑了和他風雨與共半輩子的老伴兒。我的祖輩們,不知經歷了多少類似的辛酸,在夾縫中掙扎著,生存著,繁衍著,困境中,靠著幾輩子人的苦拼,總算熬到能靠自家人的力量餬口,到土改時,已被劃到了中農的成分。我的爺爺是頭大的,七十多歲就辭世了。爺爺活著時的樣子,在我的印象中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爺爺總是在幹活,直到有一天,當他再也乾不動時,他也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還記得,在一個沒有月色的夜晚,爺爺穿了已為他準備好的壽衣——一件青色的長袍,出去拜天、拜地、拜祖。拜完不幾天,爺爺就走了,像一頭精疲力竭的老牛,含著淚離開了他操勞了一生的土地。現在,聽過關於老一輩的傳說,站在這片土地上,我終於理解了我的爺爺為什麼那么操勞,不肯停留一會兒,我的父輩為什麼還在用最原始的方法默默無聞地耕種那幾畝薄田,而又無怨無悔。那種祖上傳下來的生存的憂患,是與生俱來的,他們不敢停留耕耘的腳步,作片刻的停留,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理解了為什麼在解放後,爺爺對生產隊的感情是如此之深。在他負責看生產隊的菜園時,特別認真,不論是誰,只要讓他看到去菜園了,一定被他遠遠的罵跑了。自己愛吃辣椒,卻從不肯摘一個,只撿從辣椒秧子落下來,不能賣,也沒人要的才吃。他曾一個人挑著個擔子,走十五華里的路到集上賣菜,從沒占過公家一分錢。也許,只有經歷了舊社會的那些苦難的人,才能說出得到土地耕種的農民,對土地,對集體的那種深情。而離土地日漸疏遠的我們,離這種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本文作者:子瓜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