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水的詩化思考



牐犓不僅漫過文學,也充沛著哲學的源頭。泰勒斯說“水是最好的”,所以萬物由水生成。《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幾於道”亦即“近於道”。《莊子》說:“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天德之象”亦即“天道之象”。水就是道,就是老聃的“清靜微妙,守玄抱一”,就如莊周的“洞達而放逸。”(嵇康《卜疑集》里有“寧如老聃之清靜微妙,守玄抱一乎?將如莊周之齊物變化,洞達而放逸乎”的疑惑)

牐牭蔽∥「呱教撈懶魎比喻著知音的時候,水也該問一下自己的知音是誰。“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水以誰為知己?是智者李冰,是哲者老聃,是詩人張若虛,還是默默點數水的酈道元?有一個人,說要“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取一個溫暖的名字”,不過,他為水取的名字我們不知道,只知道他把最美麗的水——海子來作為自己的名字。他該是水的知音?⑤

牐犓,成為河,成為海,成為江,成為湖,成為人類詩意棲居中的風景。中國的詩人們卻發明了“遊山玩水”,對水這樣的絕妙風景,只是一種“玩”,一種遠遠的關照,而不是心靈的交流。他們更多是將塵世的“失意”以一種悠閒的姿態拋入流水。頗具閒雅風度的魏晉士子,也能將一種“詩意”貼在水上。王羲之等對著“清流激湍”,流觴曲水,暢敘幽情,“曾不知老之將至”,進而流露世俗生命短暫的無奈,難以自足。王子猷雪夜乘舟訪友,“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雖是自足,卻更多的是一種隨意的性情。
牐犖蟻肫鵒四歉觥翱醇湖泊就高興”的梭羅。1845年,梭羅一個人跑到森林的湖水邊居住。他說:“一個湖是風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淺。”是的,他就像海子說的,熱愛著景色中的“靈魂”,他用那“抒情的鼻子”飲水,自足又自由地呼吸純潔智慧的生命。與梭羅不同的是,中國詩人不是以水的潔淨、靈動帶來心靈的洗禮,而是俗世肉身(仕途失意、人生煩憂等)的洗滌。中國詩人里對自然最狂熱的就是南期的謝靈運,他是我國山水詩的創始人。他也不過是在仕途失意之後,在水的流動里吟喔流連,忘卻生命的沉重。李白也曾“抽刀斷水”,試圖用水來化解人世的憂愁。(但更多的時候,中國的詩人是玩不起的,很難像古代的智者那樣逍遙地歌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做個“樂水”的“智者”。)人們早就懂得用水來沖洗人生的煩惱了,只是“迢迢不斷如春水”罷了。李煜沉痛的句子“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綿綿不絕的水,也是“花自飄零水自流”般無情地流走,哪能帶走人的愁呢?白居易左遷九江,面對瑟瑟秋江水,只能在琵琶女的聲色中思緒茫茫,青衫濕透;柳宗元流放永州,面對涓涓溪流水,“以予故,鹹以愚辱焉”,為之取名“愚溪”,惟有自嘲不已。⑥

牐犆娑鈾,很難有像蘇軾這樣超脫的。當“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時,一般人很容易“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東坡就是不一樣,“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他抓住了水的真諦,一下滑入時間的永恆。蘇東坡想起古代河流兩岸的英雄,無論是“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一世之雄曹操,還是“羽扇綸巾”“小喬初嫁”的風流豪傑周瑜,都被“大江東去”的浪花淘盡,不免傷感,人生只不過如夢而已。看來,東坡的曠達里還是有無法用水流捲走的困惑的。他也是一個涉水不深的人。⑦
牐牷褂幸恍┤耍或許過於深情和執著,所謂“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曾經滄海難為水”,所謂“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不能“隨其流而揚其波”,於是屈原,在許由洗過清高的耳朵的水中,將自己的憔悴與忠貞一同沉到水中。後來,李白將自己的憂傷和浪漫投進水中,朱湘把煩惱,戈麥把絕望,都放在水中。和西方的濟慈、雪萊一樣,他們把名字真正寫在了水上。無論是有意的自殺,還是無意的被溺(如王勃、雪萊),這些詩人都紀念著水,也被水永久的紀念。⑧

※本文作者:董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