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詞



於菊,我喜歡的是那種長在效外自在開放的野菊花。張潮說:菊令人野。菊本身就有野趣,過於雕琢的反失了其真意。至於袁中郎所稱的黃白山茶一類,向來不知是什麼模樣。也看過幾個菊展,對姿態奇異,名目風雅的菊,我總覺得那不是菊。

朋友把菊花插在餐桌上一隻細頸小玻璃花瓶內,深綠的葉子上小小的,金色的花朵,重重疊疊的花瓣,每一片都是細細瘦瘦的,它們密密疊成一團一簇的璀燦,如寒夜裡跳動的燭火,秋江上朦朧的漁燈。也許我該用青瓷的花瓶來盛它,這樣才顯得它的風韻,因為它是從屈子的江邊,陶潛的籬邊,易安的窗下走來,是從江南澤畔道邊牆跟下走來,走出一路風霜,走進我的心裡,一點點綻放成一個秋天

我對朋友說:你把秋天給我送進了家門。

那天,杭州的朋友打電話來,問,杭州的桂花已經開了二期了,滿條街都是香的。你們那裡有桂花么?開了沒?

我說:有是有啊。可我不知道開沒開。

朋友說:馬上有假期了,出去走走看看吧。

古人說:一葉落知天下秋;於我,是一葉障目不見天下已秋。——當然,此葉非彼葉。許是疲倦的眼中看不到風景,煩亂的心裡沒有空閒。葉黃了、楓紅了、雁過了、菊開了,而我竟然全不知曉。渾渾沌沌中任季節流水一般淌過心的青石板,不留痕跡。每天都在忙著,為家人,為事業,為朋友,為許許多多不得不為的理由去忙碌,可哪一天是我們自己的呢?


我羨慕那些活得清閒的人。仿佛時間於他們格外開恩似的。

國慶長假。我問同事想幹些什麼去。很多人的回答都是,在家看電視、睡覺,好好讓自己放鬆一下。只是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從一種疲倦到另一種疲倦罷了。

有了時間,還得要有一顆清閒的心。

不為物拘,不為塵事所累,不為俗務所羈,一顆無掛礙的心,或許就是閒心吧。生“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活之累,生命之重,對誰都是一樣,能把這黃花“一枝斜向鬢邊插”的人,自然是為自己留著一份閒心的人。如此之人,風敲窗、雨滴桐、桂子落地,衰柳鳴蟬,不啻天籟之音;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也會欣然忘言;東籬把酒黃昏後,就是大自在了。

留一分閒心,與每個日子相遇時,就會有一些淡淡的歡娛。

《桂枝香》

少年時看盧照鄰的《長安古意》,看到:“寂寂廖廖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覺得這詞句,這情味特別美,特別灑脫而又孤獨,滿心喜愛,吟誦不已。但這桂花與楊子有何關聯,卻不甚了了。

有一年,我帶著一幫孩子縣內的花山秋遊,山中有一玉泉寺,年歲很久遠了。山門破敗,兩側的青石門柱上長滿青苔,隱約可看出一副隸書的對聯:“玉磬金鐘敲佛地,泉聲松韻鎖禪門。”幾間破破落落的房子裡早沒了佛像,沒了香火,只有那些孩子們在寺內跳來竄去,歡聲笑語在空寂的山谷迴響。我嗅到一股濃濃的溫潤的香味,略帶些潮濕的味兒,舉頭,一株桂花樹高過屋檐,枝葉繁茂,星星點點的桂華綴點其間,碎碎的,白白黃黃的。人在這桂樹的陰下,心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孩子們的喧鬧聲變得遙遠不可及了。

這花山,據胡適先生在《中國白話文學史》中考證,《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和焦仲卿合葬之墓所在的“華山”。看著這桂花樹,腦子裡浮現出漢無名氏的古詩: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眼前桂樹倒有,千年長交頸的鴛鴦卻飛走了,只有滿山遍野不知名的鳥兒在鳴啾。

※本文作者:醉臥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