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⑧

想佳人妝樓yong)望,

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乾處,正恁凝愁

注釋:

瀟瀟:雨聲急驟;

淒緊:形容秋風寒冷蕭瑟;

關河:親山河流;

殘陽:夕陽;

是處紅衰翠減:是處:到處;紅衰翠減:花朵調零,綠葉枯萎。李商隱《贈荷槍實彈花》的“此荷此葉常相映,紅衰翠減愁煞人”句。

苒苒:漸漸地;

物華休:美好的景致已不復存在;

淹留:久留;

:抬頭;

天際識歸舟:謝眺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詩:“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誤回天際識歸舟指多少次將遠處來的船誤認作是丈夫的歸舟,極寫思情之深。

爭知:怎知;恁:如此,這樣。

凝愁:愁思凝結難解。

賞析

柳永《樂章集》存詞二百餘首,大多綺靡感人,雖主觀意識濃重卻亦道出常人常理常情,一個效命於詞的文人,仕途多不得志,那得名於詞、得罪於詞,是多么喜憂參半。仁宗一句“且去填詞”,不得不變姓名,望鳳闋是何等悲慘,而“奉旨填詞柳三變”的自我解嘲,又是何其曠達、何其無奈、何其悲壯。其“傳播四方”(《能改齋漫錄》)、“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署錄話》)的廣為傳唱的歌曲,使柳永成為當時的流行歌壇的名人,也奠定了他在中國詞史上的地位——第一位專業詞人。

藝術屬於審美問題,所持標準惟美醜。就柳永作品而言,美該是極致。《八聲甘州》全詞97字、雙調、八韻。全詞如下: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永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像柳永大多數描寫羈旅行役的作品一樣,本詞也是借秋景抒寫離人之愁緒,但在手法上卻與《雨霖鈴》諸詞的低回婉轉不同,顯得蒼涼悲壯。

柳永自己曾如是說:“念盪子,終日驅馳,爭覺鄉關轉迢遞。”|(《定風波》)此處所言“盪子”該是自我定位了,與其“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鶴沖天》)是一脈相承的,這一“盪”字,道出屯田其人的狂放不羈和自我慰藉的無奈心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只是一種無奈的自慰,看似豁達,其中孕含的該是一種悲涼和冷落。他曾擁有的“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望海潮》)的宏圖大志,於今只有落寞和失望,與其說曾經的志向不如說現今的志趣,當一個不能兼濟天下的讀書人落魄時,或如“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白樸《雙調·慶東原》)的白樸,放任山水林間,享受自然清風白雲,淡泊名利,或如“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韋莊《菩薩蠻》)的韋莊,流戀煙花巷中,倚紅偎翠,風流於世,柳永,屬於後者。

陸機在《文賦》中說:“詩緣情以綺靡。”詞亦如是,柳永尤是為詞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鳳棲梧》)的人,加之無論仕途之阻隔還是鄉關之阻隔,均無法排遣他那種臥花處柳之中的綺靡。“綺靡”是一種溫柔,是一種幸福,卻也是一種無法排遣的苦痛。《八聲甘州》綺靡中透出了悲壯。清秋時節,陰雨初霽,薄暮之中,江水湯湯,殘照映照冷落關河,更灑在登高遠眺之人的危樓:“鄉關何處?”一聲訊問,江水無語,唯有氣息將盡的物華,令人黯然神傷。

這樣的氛圍,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情。沒有一種“有病呻吟”之“經典”精神難於道出其中的原委。柳永詞之所以深得歌婦倡優的喜歡,不獨感懷頗深,亦包括了他是“有病呻吟”,這“病”既是他仕途多舛和官府之貶斥的根蒂,也是他長期深入民間了解下情的必然反映,他不會唱出高調,不會空談治國,即使如《望海潮》那樣的詞句亦頗多疑慮,這是必然;更是他性情的真實流露。於此,滿天暮雨後的冷落關河,不單是簡單的羈旅愁思,也不單是簡單的悽苦的個人情緒,其中蘊味不可棄去他孤獨的命運嘆惋。目睹無言流水,連辛幼安也會不避婉約地寫出“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何等淒壯。

雖謂“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緲邈,歸思難收。”卻包含了他深味的不幸,莫非只是一味地思故園情人?不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到底“何事”?恐非簡單二字,其間深藏了作者多少悽苦:“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夜半樂》)豈不是一種。那“神京路”不正是苦掩留的所在?“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雨霖鈴》)那“都門”的留戀,不也正是苦掩留的所在?……因此,讀來,深覺柳屯田的不幸勝過一種單一的思鄉念情的感受,更多的當是一種無奈的憤激,其間融入的何止這些?

於是,他會從對方寫來,有如杜子美之“今夜富州月,閨中只獨看”一樣,包含了一種無法排遣的思念和牽記,也暗示了動亂給人們帶來的不幸甚或是妻離子散。屯田詞莫不如是?或許會有人說,這也太撥高了這位戀花拈草的風流浪子,其實不然。“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可否是一語雙關?這才會有“倚欄桿入,正恁凝愁”。“怎一個愁字了得”!起於暮雨,落於凝愁,愁者何也?命運、時事、遭際、仕途、潦倒……一個落魄文人的複雜心緒,盡在其中。

如此剖斷柳屯田的思想,我覺著方可認識這位才華橫溢的“白衣卿相”。

審美的流程是個複雜的過程。全詞那種激昂與低沉並存,自慰與無奈並舉的苦楚,將撼動許多的不濟命運的仕子文人。似乎風流蘊藉的柳三變,最是多情,更是情滿大江南北,其中不僅包含他的青樓夢好的淫冶,還包括他的仕途不濟的慨嘆,也包括他道出了普通人的普通情緒。

“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能改齋漫錄》)是柳永的一面,“因舊曲,創新聲”(《宋史·樂志》)是柳永的另一面;“音律諧婉,語意妥帖”(陳振孫語)是他的別個一面。我想,“窮途捨命作詩人”(聞一多語)也是他極其重要的一面。解讀柳永的《八聲甘州》只是其中的一個縮影,參印它作也似循了考究老路,但,我還是願望將這些話出來,以求證於大方之家。

沉則不浮,郁則不薄。歷來用沉鬱頓挫四字來看子美詩,我想,從藝術品位來說,柳屯田之《八聲甘州》不正是沉鬱之詞,只是因“詞別是一體”(李清照語),而別有一種態度,別有一種風情罷了。

 

20021226

(本賞析發表於《語文學刊》,作者為烏海市烏達區高級中學 李錦超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