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迪的詩

雪迪(1957- ),原名李冰,出版的詩集有《夢囈》(1988)等。

威金人旅館 遺忘 內部的聯繫 海濱城市 老歌 重複 收信人 7年 夏令時 我的家



威金人旅館




沿著成批客輪駛離的方向,
海水象用舊的棉被

沉沉地壓在缺覺者身上。
天空在散開的魚群眼睛裡

越來越亮。那座跨過鹽水的橋
也跨過中年人大腦里的黑暗,

路途的黑暗,在二個精確的詞之間。
獨身的母親悲哀時

就給遠行的兒子寫信。
孤獨的水鳥沿著燈火

向更冷的地域飛翔。這個
夜晚,旅館房間的調溫器

不停止地轟鳴。號碼634,
當我拿出鑰匙,黑暗中

一些最優秀的人
正在我的祖國消逝。


遺忘



在六年的乾旱中
望船。河流變短

在異地的迷路人
說另一種語言

與自己更近
當地的景色:

石頭裡的煙,晚餐時
進入一扇空牆

那時客人起身
河流在無船的地帶

漲潮,與家鄉更遠
說另一種語言

詢問歸途。一群灰鳥
帶著大陸的乾燥

寒冷,從遺忘的水晶體
透明的,陌生的事物中飛來



內部的聯繫



命名在最白的雪裡。
活的形式酷似
冬天的風景。藍色的馬群,

集體彎曲著脖子
在雪裡熟睡。
剝芭蕉皮的孩子,

一生長得精瘦,
充滿靈性、善意的孩子,
黑暗在好看的,勻稱的

四肢里舞蹈。被撕開,
象在光的中心呈現的
全裸的性。和善心

美麗、濕潤的女人一起,
向回卷的火。黃鼬結夥
在緊縮的野地里尖銳地叫著。

她的臉閃耀。黑夜
最小的、通靈的孩子,
獨自一人時最不和諧的。

日出前返回的山雞回憶,
野狗在小鎮的暴風雪中
出沒。叫雪的孤獨極的

孩子,終日幻想。
在一年最暴力的一場大雪後,
看見幸福晶瑩、分裂的形狀。



海濱城市





打開旅館的落地窗戶,
黑雲聚攏。巨型玻璃
在三里外的海濤聲里翻滾。

同性戀中的海獸堅決地
穿過正在裂開的浪頭。
觀海的人大口嘔吐著,

找不到停車位的病人
咆哮著。他們頭上的太陽
象一張擠滿死魚的網。

關於苦難的回憶,象
有病的花朵在他們到達的時候
大片生長。合唱的聲音

傳播著病毒。侍者雙手
帶著走獸的臊味。
海洋博物館管理人的臉

在整個一月里,被港口停車場
那面擰著的停車牌子蓋著。
水鳥在記憶里尖叫,

我聞到腥味。當樓上的房客
凌晨6點開始在屋子裡走動,
整個城市在黑暗中嘎吱嘎吱

響著。鯨魚群噴起水柱
在吃肉的欲望中向沉睡人
夢中的棧橋游來。

我在強烈的排洩慾中醒來。
女友臉向下,在深深的睡眠中哭著。
海面上標明方向的警報器

在大霧裡的尖聲嘯叫。
離開城市的唯一出口,那座
使我們暈眩的超量額使用的橋

在清晨的寒冷中
被拋錨的汽車死死堵塞著。



老歌




幾隻獨腳蚊子站在增厚的雪上。
另一種語言的雪,使人在深夜的窗前

哽咽。單頻道錄音機在水聲中
尖銳地唱著。粘呼呼的髒的童年。

客人早已離去,更冷的雪落著。
早年的生活象忘不掉的老歌。

隔著一堵牆有人在洗一堆髒碗。
牆這邊是深夜。流亡的人

在零下的氣溫中竭力唱著。






寵壞的孩子
在想像的苦難中
生活的孩子

冬天的天空,象
一匹懷著死胎
找水的母馬

記憶緩慢出血
鐵成為回歸線上的水
在當地人激昂的祈禱中

姐妹象一場突至的大雪
街道加工廠的鐵錘砸著
突然衰老,在機場

狹長的傳送帶盡頭
突然,回憶中
成為不斷後悔,乖戾的人

祖國是做不完整的夢
權威的詞,象一頭黑鷹
尖喙和利爪,插進

陌生人睡眠的額
異鄉的憩者,清楚地
呼吸,一動不能動

想到他,想到39年後
這場使現代城市癱瘓的大雪
想到在意念的受苦中

長大的孩子,終生
喜愛幻覺的美
在這樣的性格中無家的孩子



重複



活在緊張和美麗的
當地人的愛中

迷路者的腳
在一堵舊牆裡走

冬天的花園,使
獨居人在睡眠中消瘦

心是一間空的作坊
當小鎮裡唯一的河

擠滿生病的人
雪裡的太陽象減肥者

一天中最愛的芒果
記憶也在怨憤中卡住了

背井離鄉人看海
懷念中死魚成群,緊緊

抱住。時間的一副內臟
在異地衰老、爛掉的過程

連詩也在毫無想像的生活中
返回黑暗。象此地

消費以外的塵土
冬天的湖,當地人

指給外來者看的湖
愛戀的人表情平靜

他們密密麻麻
在明亮的冰中



收信人



比拒絕成熟的靈魂更冷。
更生硬的手,伸進我的午後。

在深交的人前談論我的隱私,
他在一場雨里跪著。心懷

歹念的人,在我們難過的往事裡
走來走去。並用小眼睛瞄住

我的女人。一股鬣狗奔跑的氣味。
一場雨,比另一場雨

帶來更多污染物。片刻的
壞念頭,深透地傷害長年

在秩序中生活的人。


7年



在碎玻璃的碴上走路。
在不說本土語的城市裡居住。

感染的腳,在自己的意志中走。
肉體後面的事物堅持著,讓思想

完成。使手停在
黑暗突出的地方。語言

到達我們仍未到達的那些地方。
不斷勞動。比一個精確的單詞

更孤獨。在本地的人群中:
比一種新的語言更堅強。


夏令時




以審美的方式
活在愛和愛打出的死結里
被人類大多數厭惡的
一種蟲子,在黑暗裡
從一間房子爬向另一間
房子。雙層玻璃窗戶
向陽的一面,在夜晚明亮
濕氣中,顫動。誰在竭盡全力
放鬆?逼問一再活著的
含義?你放棄一切
放棄強迫地孤獨地
迷惑地活在異國的努力
你在深夜中看見
那隻蟲子,疲倦的
固執的精神,從一片國土
到一片國土。事物的影子
在具體的房間出現
你在空蕩中感受耳語
燈光漸漸變亮
你象深夜醒來的人
發覺旅行
在熟悉的不舒服的地方
放棄努力獲得的
跟隨一條船,穿過石堆
在有水的地方,想像
應當活成的樣子
想像:太陽是一條梯子
從東方到東方
一生,怎樣在日子的光亮中
一層層向上


我的家


我的家在午後一個溫暖的日子結滿了葡萄
我的妻子像只紅色溫柔的小狐狸
把他細細的手
伸入我音樂交錯的胸中

窗子的玻璃上趴滿蜜蜂
花朵在一個個單詞里開放
我的妻空著紅色的衣服跑跳著
把朝向陽光的門帶得哐哐地響——

而我坐在一把古銅色的椅子裡
聽著遠處的庭園草根吵鬧的聲音
聽一滴水慢慢地滲進一塊石頭——
一隻鳥,在遠遠的
在我的思想中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