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開愚的詩


肖開愚(1960- ),出版的詩集有《前往和返回》(1990)和《動物園的狂喜》(1997)。嘀咕 跟隨者 北站 影子(選2) 南方啊(選1) 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向杜甫致敬(長詩)


嘀咕
他觀察月亮直到雙目失明。
他告訴她他想哭,痛哭。
她攙扶著他走下圖書館的台階,
“但是,”她說,“那違背了初衷。”

她肩頭一震,旦並不懂得話語中的熱情。
她請求他把疲憊的頭顱
垂在她的胸口休息幾分鐘,
她說:“好嗎?”並落下眼淚。

月亮詞語詩人虛幻的名聲,
它藍色的光劍刺殺了生活,
他說:“我是一個舊式天文學家,
但畢竟不是一個詩人。”

她告訴他在遙遠的遠方,星空中
而她攙扶著他的影子
她對他耳語,“我只愛你的屍體!”
她真想告訴他她只愛他的影子。

他自言自語討論聲名與利益
走到大街上,穿過斑馬線,
車輪滾滾載著人群飛馳而過,
他對她說:“快一點!快一點!”


跟 隨 者
1
我在房間裡枯坐著,
卻從一個城市到了另一個,
我已經在四個鎮、三個城
讚頌過臥室和女人。

那些油污的市政工人
在街頭奔忙、奔忙了一生,
卻只是從一條街回到
下水道相連的另一條。

我的鄰居熟悉我的命運;
在一個小房間裡奔波。
他們在兩公里以內生活
靜而又靜,像一把鐵釘。

2
元旦夜,乾燥的空氣閃亮著禮花。
我指揮滴水抹布,把貼身檔案
(報復性睡眠的那些理由)搬進新家。
衛生間,廚房,小書桌,大臥室
收拾成習慣的樣子;檔案放進書櫃;
罈罈罐罐如同海軍在甲板上站好,
整齊而睏倦。出門時
我發現,我不僅帶來了
老鄰居,還帶來了廢話和不衛生習慣
帶來了一群市政工人。

半夜時分,天空停止了嘔吐,
新村樓房像是一堆堆嘔吐物,
我回家和幾個淺色襯衣的夜遊人
從一個街頭角走向另一個
街心花園裡
白色龐大的肉蟲遲緩地蠕動,
他們翻身,打呼嚕,講夢話。
街燈以它零星悲哀的光線
裝扮他們(美夢的寵兒們),
突出他們中間新人可笑的催眠的數字。
我感到這次搬家又不成功。

3
是老關係來到了新地址。
告訴我暴雨的訊息,他們說
買了新雨衣,而下水道
不會在天空大怒的時候進行抵抗。
但是夏天,他們認為,應該
儘量呆在二樓,離窗戶遠點兒,坐著。
把昨天和今天的交易繼續。

4
於是有了一些理由
搬家,搬呵,搬呵,
頻繁欣賞身體的病態
津津有味地沉默。

而且唱小曲回報這個社會,
帶著一群市政工人。

他們不憤怒但是說下流話,
他們就是他們的標準。
他們就在最近的小街上,
轟鳴著:電鑽刺進城市的水泥皮膚,
鐵杴啃城市的水泥骨頭。

城市又聾又啞,
地下管道挽留腐爛的一切,
地下管道的秀美的狹小
就像血管硬化的栓塞
召喚市政工人的手術刀

他們切斷鐵管,鋼管,水泥管
迫使它們讓位於大一號的管道。

他們迫使整個街區停水,停氣
停止洗澡和喝茶,
他們迫使我們注意他們,
回想他們,半年前
他們才迫使我們繞道而行,
迫使我們想起他們的兒子已經接班,
他們是市政工人。

而我們的出路就是搬家,
搬啊!搬啊!
當我們拋棄多餘的東西
木椅,字典,摯愛,
生命好像有了一點意義。
當我們拋棄身體的時候,
(我們乘過的飛機都腐爛了)
也許有人會點一點頭。

而市政工人還在街頭上
挖啊,挖啊。


北 站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老北站的天橋上,我身體裡
有人開始爭吵和議論,七嘴八舌。
我抽著煙,打量著火車站的廢墟,
我想叫喊,嗓子裡火辣辣的。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走在廢棄的鐵道上,踢著鐵軌的卷銹,
喔,身體裡擁擠不堪,好像有人上車,
有人下車,一輛火車迎面開來,
另一輛從我的身體裡呼嘯而出。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我走進一個空曠的房間,翻過一排欄桿,
在昔日的剪票口,突然,我的身體裡
空蕩蕩的。喔,這個候車廳里沒有旅客了,
站著和坐著的都是模糊的影子。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附近的弄堂里,在煙攤上,在公用電話旁,
他們像汗珠一樣出來。他們蹲著,跳著,
堵在我的前面。他們戴著手錶,穿著花格襯衣,
提著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著氣球。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麵店吃麵的時候他們就在我的面前
圍桌而坐。他們尖臉和方臉,哈哈大笑,
他們有一點兒會計的
假正經。但是我餓極了。他們哼著舊電影的插曲,
跨入我的碗裡。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但是他們聚成了一堆恐懼。我上公車,
車就搖晃。進一個酒吧,裡面停電。我只好步行
去虹口,外灘,廣場,繞道回家。
我感到我的腳里有另外一雙腳。


影子(選2)
影子

我踩著影子。
不是我剛才他們反駁的
是我的影子但不是我。
我的影子把街巷串起來
一排排街樹印刷著
我落在後面影子
已在我家裡。
我想吃它。
在燈光下它那么小那么靈活。
在廁所門口(他己替我進過)
在廚房門口(他已替我進過)
在書籍門口(他已替我讀過)
在日記簿上(他已替我寫過)
……它是黑乎乎的全世界。
在床上是個黑宇宙,
(他已替我睡了)。
我想吃我
燈(什麼樣的燈!)一關
就吃。

革命家

你一輩子不會發現這個秘密
你要刺殺的人早已死去。
替身們比賽著誰更像和刮毒,
偶爾穿老式褂子,露臉了,說出了
陌生的台詞,卻是不陌生的命令。
你逃脫了,像那個更會逃的人。
像他那樣你只為半個世界準備了眼睛。


南方啊(選1)
第一滴雨

長途車解開了紐扣。
進入半島襖熱的內腹,暗紅色山崖出現了,小個子農夫
忙於進入還小的茅屋。
被清涼和圓月——就像那雛妓所誇耀——選中的小城,真是
深深的子宮。
當汽車從山谷攀爬而出,當長跑健兒在山頂落人松脂香,如
同爭勝的精子,
少女們已經不耐煩了。
那人隱身在國土的雕像里,把桂冠頒給等候者。
漸漸地,鐵腿彎下,廣場上夢擠夢。
而高空中,月亮的冷火依然熔解著劍和盾。

可第一滴雨,
直到困難的身體掙脫比喻,並用海藍藍的墨水淬了火,
才落在凱忒娜。五個月,也許還長,兩個海附和著天空鐵青
乾燥的臉孔。
浪人衝著浪花……
你是女勇士嗎?你用海的燃燒去城裡換什麼?
可謝絕一位商人的邀請,我們為何?是他讓我們飛上懸崖,
看海在兩個岬腳間突然
拉開褲鏈。
我喜歡他的獵槍。而你喜歡野兔和鳥。
多好的村子!
可在港灣,蚊子和螞蟻編織的情詩,我們讀了一整夜。

可當黎明在海里撒下光網,她回來了。

她招待遠客,用海的嫩身,魚
和魚的共產主義,陽光把雲朵擠出的
第一滴雨。選自水木清華


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起床的時候大霧已經散盡。
女鄰居穿著內衣在走廊上,
把粗眉毛畫細。
我酒還沒醒又害上感冒,
昨夜的寒風龜縮到了胃裡。
如此糟糕的身體屬於我,
就象難看的體形屬於女鄰居,
她彆扭地閃身讓我走向樓梯口,
我毫無目的但必須下去。

陽光從來不象此時強烈,
在草坪上印下清晰的樹影,
在草坪上,男生翻筋斗,
女生單腳亂轉,
發白的樹葉零星地落著。
我開始退著走路,
並聽見一輛卡車駛近屁股。
一年結束,
世界從連日濃霧中收回了它的形象,
(牆上的標語無恥地醒目)
但是眼睛不收回淚水。


向杜甫致敬(長詩)


這是另一個中國。
為了什麼而存在?
沒有人回答,也不
再用回聲回答。
這是另一個中國。

一樣,祖孫三代同居一室
減少的私生活
等於表演;下一代
由尺度的殘忍塑造出來
假寐是向母親
和父親感恩的同時
學習取樂的本領,但是如同課本
重複老師的一串吆喝;
啊,一樣,人與牛
在田裡拉著犁鏵耕耙
生活猶如忍耐;
這是另一個中國。
講漢語僅僅為了羞恥,
當我們像啤酒,溢出
古老語文的泡沫,就是
沒有屈辱感,也沒有榮耀。
牙膏、餡餅、新名詞
引文和人類精英
之類蠢頭銜換掉了嘴巴的
味覺,誰肯定呢,
這不是勾踐的詭計?

熟悉的城市在變成
另一座城市,相同的
樓群,帶著
小片傷疤(郊區的小河
流著臨時碼頭淌下的壞血)
家家電視收看一部連續劇,
幾個人殺人,缺乏
正義感但是幽默。
(說到“人性”,警察認為,
得睡一覺,美美地。)
至於詭計將否定
我們所說的和所習慣的絕望,
機關里準備了最佳理由
讓喜悅來統治表格,

啊,我在河北、長江和上海的
灰色漩渦——
停電,停熱,停水——
辨認出神仙的行蹤,
我輕蔑地恭敬地出神,
我看見了另一個人。
街頭的熊熊紅色舔食著他
那肉感的柴薪竭力證明
這是另一個中國。
勉強算是“中國”的遺蹟。
可是在菜場,在閱報欄前,在其它
次重要場所——奇蹟般地——
生命信念
把兩個中國的臣民溝通;
一側是男人做女紅。

不讀你們的日記
我也譴責你們的苦衷,
(栽花養草,說廢話)
那倖存者的委屈所控告的飄逸
構成了妖媚的判詞,
“句法,風骨”,
簡直就是稀泥,我噁心
你們發明的中國,慢速火車
級結起來的骯髒國家,
照著鏡子毀容,人人
自危,合乎獎賞
(火車開過來了)
山頂和樓頂上的望遠鏡
放大的局部痛苦
使得我比你激烈——在街頭
我向一個老頭撒嬌:把你
說已經給我們的東西給我們!
給?就是給,老頭領
和老現實,拒絕
妥協,別無它途。
我面對著的倒是我所缺乏的,
國家,支配,某一天,
和自由的能力。

麻雀的黃昏理論可以休矣!
恐龍輕飛的哲學,
必須饒恕九十年代的
中國人,他不能崇拜沉默。
翻譯就像風疹。
斜眼是合適的,
合適而又警惕。喔,交集著
悲哀和糊塗,坐在門前的
泥地上:孩子們
喊叫著走過;命運尖厲的哨聲
控制著成長,睡前
讀《人間喜劇》。

這是另一個中國。
只是為了存在,
不是官僚的,而且是反官僚的。
我們的生活就像我們
躲躲藏藏,可是我們
目的並非痛苦,也不是
因此折腰,自言自語,
喃喃地,“你,你呢?”。
1995.8.



這是另一個中國。
你的聲音傳播著恐懼
生存的和詩藝的;
你的聲音,從草堂祠
從竹林和那些摺扇般的詩集
傳到一個孩子的心底:
"不要這樣,不要!"

回答是幾聲痰咳,
不是默默的發抖。
擺脫了母親的親昵的公式
擺脫了女生的刻板的秋波
(假笑夾帶著抽泣)
來到公園裡,差不多
一個沒有大人物的場所。
死去的老師能夠原諒
短褲、香菸、錯別字
和哈欠:黑夜攻占身體的炮聲;
喝茶的師父相反,
耐心的冷眼向我們的弱點致敬。
小徑時而彎曲,時而筆直
撲朔迷離的綠色
和幽靜的院落交替壓迫著
使他快步走出
個個亭子和個個展廳
他想哭!但他裝得像奸商
踱進茶館,在迴廊
外面的天井中坐下;喝茶。
l四周都是關於生意的談話,高聲
低聲;但他還是聽到了
你的聲音,你的哀求,
“不要這樣,不要!”

對天厭惡油膩卻還是
吃肥肉的痛苦的弟兄
方法就是大頭皮鞋踢他的屁股,
而懇求就是你用嘴巴。
只是向我,星期一的
例外學生講述你的心愿嗎?
你的絕望會鼓勵我回到教室
背誦你的詩句?告訴你吧,
今天,小我依然是張鐵生
雖然還是願意臉上的橡皮
綻放嬌嫩的向日葵。

已經有幾個冬天,幾個
風夾雨的黑夜,
把不平常的感覺
一種身體變成生鐵的麻木感
適應了,習慣了,右腳的
小趾,把毫無人性的金屬的遲鈍
留作逃學的紀念。
因為逃學是離家出走的有力理由,
因為露宿河灘的自然補償
是看見啟明星。微弱的星光
霜的灰暗的反光
引起肌肉和骨頭的戰爭,
魔鬼,強盜,小偷,
壞人都出場了!他們的恐怖嘴臉
猛烈增加家庭的溫馨,突出
正付出的代價:他聽見了
母親微弱、淒涼的叫聲。

從人聲和鳥聲的嗡鳴中
分辨出母親的咳嗽,
痰哮雜帶著氣喘,
像一隻病貓。
他竭力逃避,又竭力傾聽
高樓、鐵路和城郊的小工廠
都懍然穿上警服,阻止她
揮舞著,但她的手臂
紅袖章依稀可見,將她的願望
用啞語喊出。這是另一種聲音
親自漢族人最堅定的部分
子官,那些用巨石
築造的人防工程在城市的下面
也講著,呼喊著。

可是只有你
— —自他們想往的古代——
發出的哀告,合符
憐憫的要求;如果北風、斜樹、小雨
構成冬天的窗景,一個老人
無法修好他的取暖器。

喔,讓孩子們回到教室
畫圖,他們會創造一個
替代這個世界的世界。
他們的母親就是毀滅,
他們的老虎
就是拳頭的一陣衝動,
謝頂的老師取下假髮,拋開講稿
也沒有用,也不會喚起
對童話的敬意;女生在男生的紙條上
寫下一個字:不。

駝背老頭嘟囔著
前來摻茶,又嘟囔著走開了。
幾個鮮明的畫面
湧出記憶昏暗的大廳,
幾個人物交替出場,菸斗或針線
伴隨著他們模糊的面容。
這些意思矛盾的聲音
這么堅定的調子說出,這么和諧地
滑翔在公園寧靜的氣流中
敲擊著耳鼓,爭戰的風心
突然產生闊綽感,
女生的短辮和母親
向生命讓步的皺紋終於和解了
謎語做出清晰的圖解,
"不要這樣,不要!"

事實表明這個下午
陽光懶洋洋地宜於遐想;
不經意地想起某個人,
與一些人密切但仿佛無關。
他誘使一個孩子
和鞭子妥協,十分鐘交談
加上幾個眼神就解放了
他的野性,啊野性,他逃出夏令營。
電腦里存有麵包,
和一段晦澀難懂的遺囑。
好好乾!儘可能
留在老朋友中間。
他們不會容許父親的襪子
露出腳跟。父親會死的,
他的意思升高他的血壓,他的心臟
受不了了。買呢料大衣
送給他吧,讓他在節日裡
坐在客廳的中心。

…… 你的聲音
傳播著恐懼,你的聲音
命令的和憧憬的
從公園,從每一個聲音
傳到一個孩子的心底,
“不要這樣,不要2”
(他現在還坐著,但已決定
悄悄溜走,悄悄地。)



否定過的再否定一遍。

這是一個及時的痛楚。
被迫崇尚藥物,被迫
欣賞肥胖護士的注射和按摩,
如此拖沓的液體,但是
如此粗暴的速度,但是
當你從小醫院轉入大醫院,
當你期待著昏迷,期待
為不得已的愛好進行治療,
你已經為你的爛胃
配置了一個爛腦殼。

喔,我們告別一個
跟隨一批,神經兮兮地
從一則啟事趕赴另一則啟事,
(從內地到沿海,從國內
到國外,喔,我們
從懶睡的鄉村來到城市)
躲避著戶口的猥褻的刁難,
就好像在尋找有真理的
胡亂的輕風管理的家園,
就好像抹去了所有熟臉,
日子顯示打字紙上
意義小小捲起的波瀾。

也許一個人,醫生,

或者祭師,在和我們開玩笑,
笑呵呵地看我們的屁股,他的
輸液管在我們的上面,我們的
前面和後面仁慈地搖晃,
而我們順從地躺下。我們
這些好玩的棋士和棋子。
讓我們和他在手術台上對奔!
用我們的病態,新穎熱度
和腐朽式樣改造的我們的
身體,嬌滴滴但放進槍膛
可以重現我們的狂妄的夢境。

喔偏癱所肯定的生活
把欲望帶到了苦悶的一側,
狠狠利用損失的一半,
躲下就是悲劇,站起
就是勝利,骨頭帶著肉。

房間和房間重疊
搖晃套搖晃仿佛
站在另外餐具的餐廳里。
已經闖進了另外的餐廳!
非法但是幸運地回味
上頓飯的革命味道,
封建太太和殖民廚師狡獪地誘使青春
效忠於素食主義,
喔,植物的清香使得少年
昂起僧侶的面龐,
帶動他身體的麻痹部分,
帶向浴室一樣油膩的醫院,
帶給欲望的眼淚。

可是我們真正地
進入了一所醫院。
醫生吩咐我們的身體靜止,
胖護士很快就讓它
麻醉了。一塊肉
也許一個臟器離別了它的
高燒不退的家庭,它的
親密兄弟被鎖進傷口裡。
醫生卻說它背叛了我們,
在這么勇敢的時刻,
我們的腳幾乎折斷。
而且一群男人穿著制服
小跑過來,夜幕下
統領著一群熱烈的婦女。

連呻吟都是職業的
我們被傷口捆綁著,疼痛
填滿了我們的喉嚨,鮮花
包圍了我們的白色的屋子,
你掩飾著你的掩飾,就好像拍我
是抨出一座墳墓
是你:“你好!"
我不是我一個,是所有
裸露的、脫出軀殼的人的
內疚,我飛翔在城北和南市
凹陷的夜晚,我看見
醫生躲進太平間休息
欣慰地猶如自殺。

“你和我?”
“當然,你和我!”

婦女們勤奮地尖叫
嘆息,她們為制服敞露的
槍管而果斷,為痛
而哼唱,她們圍繞著
遺體就像一群獨角獸
把死亡變成審判,喔,她們
還將把忌日改造成節日,
盛裝宴請下一批客人。
但是我們打著哈欠
站了起來,我們當然有
開玩笑和伸懶腰的資格,
我們帶著傷口和假設
趕赴下一則啟事,我們
模仿你的邏輯,理智地
受聘於臨時的痛苦。

因為這時,老套的
美景總是在這時出現,
車燈照著故鄉的
煤渣大道,老屠夫
點數著肥膘豬群,黑暗的群山
解除了天堂的武裝,
天使們裸露著肉體。
兩個人,在碎浪
衝擊的石堤上比較著,
比較著生命的殘損,
所有的意義,那些皺紋,爬上
轉業戰士的鼻尖。
“我和你?”
“當然,我和你。”
1996.5



呵七月,呵熱量,
擊倒了旅人中的
一位步行者。他的遺體
是氣候腐爛的個別例證。
這個秘密,秘密的
探險家,發現了幾座
廢棄已久的園林,
和一個老年男人。

——小衙門裡的怒火
造就了他的冷眼——
他一邊打量,肩膀漸漸聳起
承擔並突破了黃昏
暮色中的沉重壓迫:
在漂亮朋友們走上主席台的
那些或明或暗的夜晚,
他吟唱了新問題。
他登上假山,從山洞
進到一個漆黑的窄室,
就像假設的那樣躺下,
喔,不是死亡,不是選擇,
這樣來維護肉身的低溫
和不道德感的涼快而已;
“兩三批人”,問題是
“究竟哪一批稍稍
有益?”時間冰冷的花環
描繪我們的肉身時照抄了
他們勢利的宣言,所以
小偷小摸也得到寬恕。
現在,在花園小徑散步
踩著石縫中的野草,
會覺得是踩著他的頭。

他在星期六晚上,
去公路邊的小酒店,
爛醉的酒鬼們蔑視著名譽,
人人的音調懷疑地
升高,低姿態的恭維
令人怯懦。果汁戰勝水果
醫學又征服了美貌,
最終是一個小號手
贏得了疲憊的目光。汽車
和腳踏車吼叫著馳過,
小號手唱到:我想要
撒尿!這是對年青的疲憊者的
哪個部分的吹呼呢?
哪個部分的痛苦呢?
月季在灰黃夜色中。
花籃裝點著主席台。
呵,他們,一會兒以後,
他們就化裝成別人,
跳上你記憶的舞台,
去騷擾老式幽默的朋友們。
“你的氣管炎好點了?”
“還鬥雞,還是打保齡球?”
他們的幽默是如此乏味:
只有他們自己配合著
笑一笑。呵,他們
還是站在主席台上比較得體。
而在那光線如霧的地方,
玩牌、下棋與駕祥雲
需要更高的洞察力。冷於冰不吃,
不喝,不睡,貪婪地
遁到每一個犯罪現場。

——可是有幾個人
紳士、工人和乞丐
反對而非追求這一窮人的格言
在深夜大吃大喝,
如同從睡夢驚醒——
當他們把龍蝦的皮剝下
享受著下屬獻上的
輕描淡寫的溢美之辭,
在茂密的草叢中他驚喜地找到了
石桌,一個人的嘴巴在這兒
把語言變成了奇蹟。
在江西.在長江南岸,
歲月一下顯現出
兇猛的獸牙、舊人物的
老嘴臉,籠頭,祭酒,
而一種相反的力量
清晰的思想,越過田園
和最低的願望結合在
他的眺望之中,村樹
山巒和雲交替染上月色的銀光
和黎明的金紫色;去世的朋敵,
善良或邪惡的祖先
重新獲得道德的方式。

有兩三隻鳥兒飛來
酒桌邊上,告別了的
人和事返回到憂慮之中。
在村莊裡,和壞天氣、和昆蟲
和風濕病戰鬥,和常常
降臨在小冊子裡的夢魔
相同的尖刻面孔,
相同的出現在朋輩
轉身時的停電之黑暗,
和鼓風機一樣凸肚的
那些假和尚,——————
講和、講和、葡萄藤搭好了
今年的涼棚,朋友們
帶來了酸腐的夜話,
有幾分提醒一次夏天的遠足,
在陌生的河裡互捏鼻子,
彎曲著升起的氣泡
在水下透明而恐怖地擴大了
死亡的靜寂,漸漸地,卻好像一下子
水勒住脖子,像是

獎勵突然坦露的傷感;
有幾分是對虛榮心的
警告。即令在江西樸素的
東部山區,即令是
山風颳亂了電視的圖像,
夜晚把它的權杖交付給欲望,
那魚游和鳥飛的獸性,
雄鳥摟住雌魚,不僅如此,
當憂慮送來一大堆華貴
名詞,和形容詞,
和簡明痛苦的概念,
睡夢將它的空間布置成
寬敞蒼白的客廳。
客人仁慈地描述另一個
世界時順便寬恕了我們,
像是容忍老頭老太
模仿少男少女光著屁股
安排未來。呵,不僅如此,
關於我們,關於婚姻
和兒女,它用上了失明

之漆黑。一群蝙蝠
俯衝而下,短翅膀
撬開嘴唇和牙齒,讓我們
說“恨”,我們說的
是“謝謝”。布衣
長衫的客人豎起拇指,
“生活”,他讚美道,
“就是說反話"
他躬身告辭,回到他的
桃花園,山風
吹得瓦房頂轟轟作響……




…… 比想像的
還要嚴峻,詭譎。
而且也不是急驟的起跳,
騰空,不是生活的
取勝之道,不是。

那個少女進了電梯,踏上
垂直攀登的道路,
她的短裙迫使樓層的高度
低於美腿,她的睫毛
打開了備用的電力系統,
她的舌頭彈射輕巧的炸彈
征服高聳的玻璃帝國。
就像黎明留下口紅。


僅僅是,上班了。
她的尖指甲翻開檔案
翻開幾百幾千人
下個月和明年的悶熱日子,
她當然不會想到數字
和數字的聚會將造成
一些無關的人神經分裂,雖然,
他們已經習慣於大笑,
接下去會一直陰天,
多雨。網路小姐彎腰請求
試用一種濃烈的香水,
性感,出自科隆,猶如
一對氣體的德國翅膀,隱形的
但是公然飛行的納粹式
戰鬥機,“媽的!”
她關掉電腦,半惱怒地
合上檔案,匆匆肯定了
別人抱在一起的痛哭。

僅僅是,開了冰櫃。
並不想開闢通往冬天的
寒冷道路,僅僅是口腹
之樂,享受冬天的禮品。
她的尖指甲戳了一下
冰淇淋的奶突,沒有想到
心裡陡然升起一柱噴泉,傘形的
水帽衝出腦海的水平面,
像是新生嬰兒的腦袋
滴著驚喜的鮮血,因為,呵,
因為一縷陽光,一輪太陽的
一點餘溫,轟開了
緊鎖海空的濃霧,呵,現在
筆直前伸的航線和弧形
展開的天際線無理地
跳蕩在紅色和白色葡萄酒燃燒的
低沉的光焰之中,現在,
窗外的礁石,樓廈
發出同一個信號:靠攏,靠攏
危險的垂直世界,燦爛得
如同銅色的降落傘。
冰櫃,檔案櫃,花瓶
和百葉窗漏進的光柱繞著
辦公桌鏇轉起來,她成了上午的
鏇渦,盤鏇下沉的窩孔
吸引著行走或飛翔的
頂層之上的短羽類,一小時
壓縮成一刻鐘的螺鏇體,
這一刻鐘她睡了一覺。

醒來抬頭,東西已
變得舊和急迫,資料夾
等待著變成不同份量的公函,
她的焦躁和困怠(她了解
小紙袋捆住命運的拘束
之鈍痛)和她的下午一併
等待著山東人,他在蘇州的
草坪上,正好,擊出
一個好球,還有一本樂觀的
《他人的痛苦》在車座上,
反射著茶色冰冷的陽光,
司機反覆睡著,又一個好球
替代了一幢低級公寓,
而在上午打球農藥味
神奇地凝聚(呵,快樂的)注意力。
睡夢猛地提前放棄司機,
他知道這個世界的小塊
恭候沉睡的電話開機,那時,
心臟病慢慢發作,鮮花
駕駛人群屈辱的大腿。

一直這樣,在她周圍
密布夢魔,暗影;時而
光明朗照,坐在地板上仿佛
花農蹲在花圃里,光斑的
蝴蝶軍團忙碌而又蹣跚。
就在壓在頭頂的小型辦公室
最後評價本行的空虛的當兒,
她再次聽見瀑布的轟鳴聲。
隱約,寬闊,帶有高空的
雄偉的落差,和久久的
沉悶的回音,一股溫暖的
感激之情,朵朵浪花,拍打
她的乳房;她感到了來自
鋼鐵雲霧遮擋的召喚。

妹妹睜開眼睛,所以
天空出現兩瓣月亮。她騎著
羽毛球,和矮胖同伴降落在
球場上: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所有死者,熟悉的,和
陌生的,妹妹的無重身體
救險球和扣死球,把對手
打得大敗,呵,所有死者
都站了起來:生前她從未打出
這么多壓線球!呵,妹妹,
把你的比賽移到白天,
移到下午之前——她打開電腦,
選顏色,調景燈。雲塊
遠如堆雪,妹妹比原來
臀肥,腿粗,腰搖晃,眼睛
明亮中閃耀渾濁的蒸汽,
“你棒極了!”她為
新潮天使的球鞋添上金羽毛,
喝彩聲,跺腳聲,她上升的
輕煙掠雲之聲,久久

搖撼這個上午,這幢
騰空而起的大樓,在下午
和蓬勃的中午,在腹部隆起的
斜坡和腦袋低垂的懸崖
在壞訊息決定,之前。



我松安全帶的當兒,
手腕被抓住,你說你
是個就要成名的詩人,現在
我休假了,所以我隱瞞
身份,我是男人的瞬間
歡樂,但此刻不是;我是
女人理想的一塊傷疤,
但此刻不是;戴戒指而不
炫耀的手腕,是一截粗的
樹枝。我要在飛機上
休息一會,只有在飛機上
擺脫了快速興奮的定時器,
入睡的昏暈感和朦朧感
柔和地顯示睡眠的安逸,
那些液體的交易才匆匆忙忙
把骯髒的意義(多少午夜,
多少街巷,多少手帕抹去的
婚姻)概括為一個字:操!
你越來越緊攥著我,
可是雲霧俘虜了腦殼,聽見
你的聲音我仍然昏睡,你的
意思夾帶著機艙里的
腳臭,我們已經飛行在
江蘇上空,你還抱怨機場
那難堪的沉默,在常見的
尷尬中發現常識的黑夜,
你會感到道德上的快樂?如果
醒著,我會說:“呸,
胡說八道!"而現在我
回答,你也聽不見。在睡夢中,
我是另外一個女人。
飛起來了,穿過候機樓的
窗玻璃。你啊,和別的旅客
像一堆問題困在窗前,
等待狂風收回烏雲。日程表
已被修改,這么多人的急躁
都慢了半拍。你去廁所
吸菸,反覆靠近我的椅子,
為什麼不開腔呢?廣播裡
訊息轉好不利於艷遇,
耐心告訴我比賽誰更輕
不如打盹。臉色緋紅,也許
蒼白,我的懶勁把
我的感情麻醉了,就像
多餘的田野打敗了我的父親。
你斜身擠我肩腫,我
就勢扎進夢鄉。旅客們
左手握登機牌,右手翻雜誌,
長文和短文仁慈地
描述我們的生活(盼望,
笑容,汗水)為罪惡,他們
看到的卻是你得到的。
喔,一些無客套的細節,
閃爍著技術的激素般的光彩,
實際上就是激素的
體操,我的悲哀是我有
你無法得到的東西,它像耳塞
登機時使我閉上眼睛;
我的心臟靜如梯子。長故事
和小品文講到我們的痛苦時,
我正向月亮攀援。淡藍
空氣,融化了的天際線,
在幾座無聲城市的陽台,姐妹
和兄弟,跳起腳尖。
望見月亮的彎曲,聽見
我的驚呼:“出了什麼事情,
媽媽?”喔,我命運的
媽媽,夢想在夢裡實現了,
這裡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沒有野獸的氣味。雲
逐雲最後下起一場陣雨,
伴隨著媽媽的叮囑醒來,她
示愛後形象就消失了。
她的權力此時向我綻放
馨香的花朵;你的手掌
把我從瀰漫開去的霧
恢復人形。你的舌頭
講話而不是講價,舔食和
造愛?那些出高價的
販子和大腹便便的稅務員,
那些不幸斷腿的足球健兒和
學校里的騙子熱情地
使用舌頭,我曾相信
我身體為之充滿詩意,和諧中
弱肉平衡了縷縷憂慮。
抓住我的手,講吧,讓
金雨——澆過我的頭——
灑進我的心田,“金雨”,
抬舉我的心地然後降低
我的身價。好詞的作用向來
如此,我習慣於為
講好詞的俗套熱淚盈眶,
可是在機艙口照相你摘下了
眼鏡,所以我知道我
乘飛機去天堂,瞌睡中
和初戀的男友照相,他也
摘下了眼鏡,他說樹、河
和倒影模糊而昏暗,喔你
話假而奇妙,飛機下降,
我沒有察覺,我想到
街角,山凹,膽怯的初吻……



現在可以進行一次交談了

粗心大意的點頭習慣,
作態的沉默,連同二鍋頭比賽,
和在飛機的搖晃中遲遲地結束了。
計程車駛出機場,輕快地
進入又透明又漆黑的森林
直到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心裡
一亮:那些樓廈被橙色樹葉
鑲了一首花邊,來自樓廈的空腹
也來自驟然下沉的心情,橙色微弱的
火苗閃動著。啊,第二次
回到自己的城市,第二次
腹痛而渾身汗水散發著處女的
驚恐的血腥味,整個胸腔,
肺臟和心臟,壓制著一個聲音。

現在可以進行一次交談了。
洗澡,換衣服,有點兒冷,
身體部分地躺上床,老鄰居
不在家,冬天的夜幕像故人猛地
叩響公寓樓的窗戶。"什麼?"
回來了?我的酒量等候著你!"
你的諾言兌現了,請你馬上過來,
用你的懷疑表揚我火熱的
幸福的心情,用你的恐慌
鼓勵我激盪著的有一絲憂愁的
堅定的決心,用你的憐憫
幫助我懲罰我們的鄉村電影。
……微生物的吶喊,螞蟻的
粗腿,劈面而來的螃蟹的
起重臂,錐體水晶,和寂靜的
紅色砂粒,電影院,vcd,
比實際好的、長途旅行
帶回家的照片……我們的
那些漫漫長夜,啊,你在外地
草坪上的少女的裙子不朝向陰處撩起,
她們的甩頭和地下室的哭聲

和其它隱約的東百在喉嚨里攪動
但無助於嘔吐的快樂。“唉,
我!”我把我青春的屍體留在了東京的
小旅店,我第二次…嗨,
在我去拜訪你的路上意外地
遇到你……老樣子,但是老了,
摺疊傘摺疊著,不信任感還在
保護你的。“我不能在家
等電話,我不能。”啊,當然,
啊,你的臉上有了不光彩的
斑點,你要開始讚美死亡了。
你不是一個例外了!好吧,我們
蹲在蘇州河邊的水泥塊上,
眼看黑色的河水倒流,白色的
快餐盒帶著小鏇渦的震顫,逆坡
而上,你戒了煙,我也一樣,
還戒了酒,“我們聽聽他們——”
可是為什麼?我是想說——
那些個短褲大孩子說個沒完
把從美國進口的抽象武器,

搬進旁邊小酒店的雅座間。
我聽不清,孩子的聲音誰
聽得清呢!六十年代製造的運糞船
突突駛來,我的陰囊重重地
挨了一腳:我知道你的後腦勺
熱衷於挨拳頭,你的肩頸和柔軟
霉濕的思想肯定地偏向左邊,
你信仰你的蘇州河。它接納
革命政策的大小便,本地老年機器的
勉強的分泌物。污穢它的清澈的
人面獸的貪慾單獨為此負責。
就像我們的腸子,為百事可樂的
褐色蘇打而排氣,為年夜飯
而絞痛,電視節目為我們的舌頭,
為腐敗的味覺單獨負責。多么好,
蘇州河的蛇毒的舌尖舔著
我的鼻孔,舔吧!我們,

現在可以進行一次交談了。

登機前日語宣布我死亡,
現在死者開口說上海話。我的口音,
我的高腔很早就在公園長椅
和門廳里闖禍,也曾經用於
挑逗樣板女高音。我……了解
掙脫黑夜的捆綁的渾濁的眼色
和柳條撬開的燕子的嘴巴,我了解你,
把城裡人的語氣帶進田野,把你
在櫥窗里的顯赫樣子縮在
木箱上,從謊言的甜食
你飢餓地打量過身體腫胖的
飢餓的人群。我了解他們
就像北方國王和他的寵臣,
進行春季圍捕,獵狗一會兒下地洞
一會兒竄上高高的樹枝,
欲望的森林在詛咒中擴大,
迫使舊城區的老爺在契約上籤下
遠郊的名字,他們的燈光
照亮郊區的夜晚,替換來的

鎢絲舌頭的男人和女人
在廁所,在醫院,在徹夜亮燈的
其它角落交換野獸的唾液:符號,
分子式,催化劑和集體殉道的
綜合的恥辱,主義的河水,
叫游泳選手滿身魚鱗,潛水員腳尖
長出蹼。主義的蘇州河水,
主義的城市髮辮,但不是它,
叫我們的味道異樣,會面的時候
瘋狂如同交易;閉眼見到
小頭目更衣:健壯的體格
充滿勝利的預感。……你的眼色
灰我的心,我像個小販
靠賤賣獲得新生,啊不,讓我
還是你拉攏的那個少年,如果你
聽完他天真的幻想虛構的
人變非人的故事,你可以臨時
把酒館當作祭壇,把五月的雄磺
當作我的請求,如果你原諒
久別重逢的兩小時愚蠢。

幾里河水,一堆沙丘,你說過
白天是一陣風,我的哥哥,
我失敗了,我的奇蹟是兩小時
有兩年的荒謬。我想我不能
否定這些不同的面孔來修補
我們的痛苦。我害怕你不同意
我的突然的心虛,我的手
和我的膝風濕曾領我去到
好玩的地獄,我們的學校,而你已經
放棄比賽來輕蔑堅持的虛榮,
我討厭你的緘默。你剛
長途跋涉,沒有恢復疲勞。明天
我們去豫園喝茶。這些年小偷
— —幾個孩子——把我的鞋
——偷走。你送我一雙免得我
赤腳。別的禮物,表和
領帶,對我如同繩索,留給
你自己吧!我們回家,一覺磕睡
消除時差後你也許會讀報紙。
我不明白,但就這樣吧。



當一套房子捆住我的手腳時,
這么多人沉湎於豬八戒,
為之欣喜的家庭歡樂;當車窗
把我從風景乏味的重複
領進布滿污漬的玻璃內心時,
還是這么多人,在油燈
幽暗火苗的周圍晃動著腦袋,
膠木唱片播放的1968年
是一陣又一陣噪音,少許口號
多少散會後的離題議論,
異鄉天空的星星贊同錯選了
戰場的悔意,然而在酒吧里,
孤獨感回來了,小姐們的
臂部細痣吟唱我們,噢,我們的
白天:用一座新樓和暴發戶
抹掉舊樓和窮人的影子。
在樂童換唱片的剎那我想到
我已是我前半生的敵人。
汽車把我啐進酒吧,我是
我十九年前那憤怒的口痰。
呸,戰友們!所有掛在胸膛里的
鐘錶統統銹在了車站裡。
哪座車站的剪影閃現在啤酒
泡沫里,哪些人的灰色形象
就捲入蒼白或漆黑的火車,
那鈴聲嗡嗡和火車一樣
長如忍耐。傳單,噢,傳單
就像落葉在空氣中翻飛,
沿鐵道、公路和山徑傳遞,
傳遞無畏而殘酷的熱情。
我的目的是愛和恨,結果是
山和水;月亮和太陽交替著
從枝樹那高高的樹尖升起,
使我出神的卻是少女排隊
進電影院時那厭煩的臉色。
現在,現在,少女們排隊

往籃框裡投排球,雙休日,
去澱山湖吃大閘蟹。她們的
小腿穿上火炬牌筒靴,像是
幼象用鼻子走路。可是,
填在兒子喉嚨里的拳頭也在
業餘地管理她們的丰姿。
就是這個有八個綽號的小仙女,
(妖精,化梅,肉瘤……)
穿梭在酒桌間,用啤酒和汽水
測試白領英雄的左勾拳。
我知道她是華姿華斯的妹妹。
引導我從黃昏滑向午夜。
一次次添酒,一次次上盥洗室,
整個一天的憂慮歸於尿。
如果我需要她開口她就會說,
“新牌子的啤酒爽口呢!”
如果我需要她坐下她就會說,
“今天申花輸給了大連,
今天晚上…”。“好啊!”
生活的意義附著在球上
翻滾著向前。意外局面的震驚。
排球和睫毛一齊弧線

飛行。我欣然接受又一支
老革命歌曲和半裸的舞娘
組成的惡劣圖案:球場,球桌
給我們帶來戰鬥的歡樂。
我們打敗了我們的老的敵人,
他們的軍服卻大搖大擺
征服了我們。她去送炸薯條
收小費的當兒我閃回到
火車上,咦,星星低垂,火車
把我留在平原上的小鎮。
另一個夜晚,當杜甫的月光
推動凱江急流,我讀著
《毛主席詩詞》進入富裕的
可恥的夢鄉。那個夜裡,
他走出遊泳池去撫摸了天安門。
沉默重新統治田野中的
美麗的會場。流浪漢回家了。
炸薯條來自漫山遍野的紅薯。
她怎么知道幽深的水進確實
掘在鐵靈魂里?小姐,
我的小費出自我靈魂的枯竭。
小姐,讓我告別你們

美意布置的噩夢。下一個酒吧
帶我封閉的水進到搖擺
在黑暗中的中美洲水手中間。
陰沉的藍色祖國送他們
到所有陸地的地下室,混合著
渴望和海風的腥味他們
跳呀肩胛聳動像是海鷗的翅膀。
或許在土床上翱翔甚於
在甲板上寫長信。我問他們
ufo怪影和飛船的殘片,
他們要講的卻還是康拉德和
無供氧裝置的海底呼吸。
我們的城市女郎總是假裝喜歡
怪魚,海貝,冒險故事。
背叛船長的怯懦所崇拜的,
掀起船長的膽量所懼怕的,
年邁水手也是港口的風暴。
但是我不再需要那個酒吧的
灼熱沙漠照片。我就在大街
躺下,直到警察獎賞給

一張法律的發票。當我幫助
我們的國家恢復了尊嚴,
一個豬八戒崩潰了。早先
乘船時倒進海里的廉價白酒
在腦里陣陣轟響。我看見我
飾演過的角色跑步而來,
忽然又轉身跑下。“喂!哥們,
小弟走啦!”如果他們
打招呼我就唱歌。就會忘記
1970年村姑懷孕,而她
墮胎了,就看不見警車呼嘯,
駛進霓虹燈的浪濤之中。
我突然感到我像一幢樓房
黑咕窿咯,帶著群體的力量
站在渾濁的夜裡。紫灰色的
街燈——熄滅。一隻巨大的
烏鴉飛臨這座城市,也許是
一群,掃街的駝背老太
來了(這黑夜的政委)揮舞著
掃帚。她哼唱著一支老歌
1996.11.



不是另一個中國、
不是工業廢水
和從事悲哀的男女,
和惡勢力的慈悲一笑
在這裡的回聲。

我倆,革命家
在書店裡碰頭,
不是為了戰鬥,只是
酒後咬文嚼字。
只是像勤奮的蒼蠅。
出走,回家,鑽營,
探頭到欄桿外面,
喊叫著對話,
開放自己的頭腦,等等。
還有恐懼和貌似無奈的
逃亡,發瘋。
遲到的惡勢力的羞辱
正是通向晚宴
和享受晚宴的簽證。
懲罰吧,中國!
中國!中國!
噢,我在西藏沒有
找到拉薩,在大興安嶺
沒有找到一棵好樹,
兩地的雨絲像繩索,
我浸在可恥的
騎馬飛奔的快感中。
我聽見蹩腳的漢語
正式地述說幸福。
和尚與和尚假言假語
秘密贊頒菩薩,體育迷
把屎留在喜馬拉雅山,
士兵回收著祝福。
過道里收拾夾克衫上的
奶油漬,學生背課文,
“好戲還在後頭。”

我來到北京,我看見
祖國的語法中心,
藥液中的毛澤東的遺體。
有一個人在點數
匍匐在他周圍的街道,
並把鞋底的廣西泥巴
擦在花崗石的台階上,
他決心回到醫院,
做現代派首領。
叢林裡不尋常的影子
贈給城市一隻山貓,
它的爪子向下撲。
讓不信神的人成為神。
讓不怕鬼的人成為鬼魂。
噢,昨天,我的撲克
輸掉了我的褲子。
這就是政治的舌頭,溫情地
呵護我的下身。

沒有憐憫心的願望
統統變成了現實。
城市把棚戶區的窮人
拋到它膨脹的麵包皮之外
我們從遠郊的工房
乘廠車穿過長街。
我們也從電視裡看見
那些櫥窗,廣場、交易所
河流和語言,一夜之間
都恭敬地清潔起來。
市政府前面的噴泉
還奏響了圓舞曲。而早晨
鴿子像鐘點一樣起飛。
火車剛停,又得走了。
只是為了走。
不是追求所愛,是逃避
所怕的東西。問題是
何時,何地,何種玩意
尚帶著恐懼恭候
我在網路吧中和你隔海
敘舊的無聊。今天
除了廚房,除了醬油瓶,
除了妻子和鍋鏟的
一陣暈眩,快板和慢板,
變萵苣的蔥翠為死板,
地下室、頂樓、眨眼的
瞬間的黑夜和星空,
書架、衣櫃、報紙、鞋底
衛星直播、手錶、馬桶
window95、所有地方
都出現了空洞。
我在底層的電梯口
而一切向虛無開放。

本城事務的春天
擠我到兒童公園的廁所里,
冷空氣從梅花窗和糞坑
抽打屁股及背脊。
老頭老太又比又畫,
好像那些時光,那些地方,
那些人,從鞦韆掉下,
剪紙落在紙上。
異鄉的利益,一廂情願的
效忠思想,名城的絕望,
和漁村的炫耀的號子,
夾血絲的化膿的老痰,
全咳出了,啐在地上。
噢,無法蹲著看報,無法睡懶覺,
提前到來的稀薄的黎明

給我倆的黃昏畫下向上的
噴薄而出的
忙碌而吵鬧的亮色。
可是,朋友,我討厭你,
我討厭你的機器腦袋,
它依靠淚水運轉。
我討厭你的不刺耳的聲音,
像是政客的巧妙的
菜譜,壞透了!
我們分手吧。你的飛機
將要升空。我的公共汽車
進了隧道,黃浦江
在我的頭頂流淌。
隧道把我送往黑暗岩石
之下的地下河,
在那裡和母親團聚
多好,她在種菜…

但這不是另一個中國。
這么多形象
從我的身體分離。
你在記憶那廢棄的
礦井裡,不是
我的急於彎腰的影子。
我看見了三葉草。
1996.12.12



為什麼是他們,不是我自已,
為什麼是他們,不是一個光芒四射的人,
是一個女秘書站在高樓的頂層,
為什麼是一個妓女,在飛行,
為什麼沒有思考,只有回憶,只有錯覺,
沒有成功的對話,只有揣測,

(時隱時現,好像有一個人…)

我接觸和熟悉的生意人
快樂並死於他們的狡詐的生意,
他們會占用喝可口可樂的時間
掂量他們的陌生的精神飛行器嗎?


所以我跟蹤他們的肉體,
如同電流一樣的黎明的履帶下熄滅。
我了解和討厭的醫生
貪圖並占有他人的各種痛苦,
他們的超常感情是杜冷丁施捨的。
他們熱愛心電圖,把空氣
推進胎兒的心臟,把壞死的肝扔進
黑色塑膠袋,當我穿過大街和小巷
走向某個家庭,我就是醫生。
我就是那些等待醫生的家庭中
著迷於藥味的低燒成員。我就是和你
簽下契約,白衣一閃的青年。
我就是小姐,嘴巴向科長開放。
我就是司機,目的地由你們吩咐。
我就是清潔工和掃帚。我就是電吹風
吹散的噁心的汗味,我就是喜悅
牢牢抓住的男人和女人。而不是悲哀
假意伺候的文人雅士。
我在外地,在大街上,在夢遊。
啊,我沒有任何未來可以捕獲的自我。
我打開紙板箱,
我打開相冊和日記,
我看見一個孩子迅速贏得敵人的獎品。

因此我的敬意來自率九,來自不安。
(我會在五平方的房間裡
接受藝術家的忠告?
他們的腳踏車后座上壓著雨衣,
離去的時候他們認為日子
被牡丹牌香菸重重地擊垮了。)
在這些潮濕普通的下午的來信中,
我沒有讀到關於詩人的天堂,關於忽然飛向
李白酒醉之後到達的險惡山嶺保護起來的
自由省份,
或是杜牧發明的曹操的帝國里的音韻
其不受控制的波動管理著反覆無常的黨派,
或是但丁在鄰家早夭少女的帶領下一路幸
災樂禍
最終走進的高高在上的光明地區,龐德為此查閱

多少冷門書籍,或是城市裡的尤里西斯搭乘
公車
返回他新村的伊大嘉,其實他想要返回的
是有瀑布的花果山…
但是我是孔子的學生,濃霧將我
困在輪渡口,我看見我變成
一頭花豹入侵政府大樓,
那驚恐萬狀的馬戲團緊急地
招聘馴獸師和小丑,豬年的會計
向民鼠年交上快樂的報表。
過去是雞,而數字是狗,以後是老虎。
但是我看見坦克迎面開來,
炮簡上沒有纏著綠色尼龍草。
我央求老子帶我踏上逃避的道路,
從他的晦澀的詩行
向烏有鄉消失,消失,
但是我是《參考訊息》的不忠實的讀者,
我相信火星和月球
將會建立一些移民村。
孤獨而傲慢,我坐在紅色的礦石上,
我把我的錢包向宇宙翻開,
眼看著河床里沙子流淌。
煤煙,廢棄的晶片,逃出實驗室的變種白鼠,
同樣古怪、龐大、冷血的布滿疑點的哲學
恐龍,
可憐的月亮消耗著它純潔的光亮。

兩個窮畫家幫我在走廊上
搭建的廚房是我唯一能夠打開的現實主義
畫冊,
裡面的作品全是超現實主義的。
吊胃口,管用,偶爾精彩,但沒有風格。
我側著身子,半飢餓半享受地烹製,
它非法地屬於我個人。
我幹嘛借用西餐廳的彩繪玻璃——
它早被膩味地誇耀成了狗屎,
教堂的彩繪玻璃和教堂長椅,和長老
的陳詞爛調
和我的腹部、胸部、腦袋,和我的欲望
和我無法實現的罪惡毫無關係,
所以我拒絕它們的形象和名詞。
我的電腦如同我的廚房,
我的雨點,我的驚雷,我的敵敵畏
它們彼此兼容,不規則地
構成另一個宇宙:土豆燒牛肉時
沒有節制地加罌粟殼,印表機打出的
文字帶著幻覺。

在一個鏇轉的虛無的空間裡,
我遇到老師,光頭戴鴨舌帽,
他不再種地,矮兒子已經成家,
他奇怪我還是迷戀豬八戒,
他已拋棄孫悟空和外層空間的秘密,
“保留那么臃腫的愛好,你和國家。”
我的暖氣片回答他,寒氣彎曲了
我的膝蓋的時候飛碟
把我帶進強光的地方,
也許就是機器里的房間,一種靠近真理的感覺
迷糊了已經動搖的信心,
光暈和光斑,蝴蝶紛紛,
馬上讓我相信外星人的壞主意,
在鍵盤上眺望他們的星球。
和我們的靈魂的天堂。
在我的房間裡進行我的星際旅行,
在我們的地獄,我們的銀行,
抓住上帝之手是可能的。
而在夜總會,在我走神的當兒
一位小仙女會在面前出現,
把我帶回我的房間。

我向這個冒牌的前衛小姐致敬!
這個打工妹,這個農村,
這個為春節獻上背影的娼婦,
我崇拜她的眼淚,她的粗腰,她的假話。
死亡不足以概括她的海底的天國。
她一直在跳躍,跳躍,踢她也的毽子。
啊,我崇拜海的藍色,它的洶湧。
它使我們像魚,像健忘症。
像夏天的夜晚的相互攀比。
我脫下的他們的衣服多么像灰暗的波浪,
我正在腐爛的肉體並不是一個通向書房的把
手,
話說回來,這也不是什麼自焚表演的結束。

1996.12.20 上海錄自大型詩叢《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