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摘抄300字

1、照片則是給我們另一種興奮,虎著臉的神氣最像你。大概照相機離得太近了,孩於看見那怪東西對準著他,不免有些驚恐,有些提防。可惜帶笑的兩張都模糊了(神態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動作,光圈要放大到f. 2 或f. 3.5,時間用1/100 或1/150 秒。若用閃光(即flash)則用f. 11,時間1/100或1/150 秒。望著你彈琴的一張最好玩,最美;應當把你們倆作為恃寫放大,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實在太小了。另外一張不知坐的是椅子是車子?地下一張裝中國畫(誰的?)的玻璃框,我們猜來猜去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望說明!

2、相形之下,我卻是愈來愈不行了。也說不出是退步呢,還是本來能力有限,以前對自己的缺點不像現在這樣感覺清楚。越是對原作體會深刻,越是欣賞原文的美妙,越覺得心長力絀,越覺得譯文遠遠的傳達不出原作的神韻。返工的次數愈來愈多,時間也花得愈來愈多,結果卻總是不滿意。時時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運用腦子的limit[局限],措辭造句的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 [局限]——例如句子的轉彎抹角太生硬,色彩單調,說理強而描繪弱,處處都和我性格的缺陷與偏差有關。自然,我並不因此灰心,照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過要心情愉快也很難了。工作有成績才是最大的快樂:這一點你我都一樣。

3、任何藝術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東西,在文學上叫做言有盡而意無窮,西方人所謂between lines(弦外之音] 。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寫盡,他給人的啟示往往有些 還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繪畫、雕塑、戲劇等等,都有此潛在的境界。不過音樂所表現的最是飄忽,最是空靈,最難捉摸,最難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別的藝術更豐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懶於探索,甚至根本感覺不到有什麼弦外之音。其實真正的演奏家應當努力去體會這個潛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謂“聽無音之音者聰”,無音之音不是指這個潛藏的意境又是指什麼呢?)而把它表現出來,雖然他的體會不一定都正確。能否體會與民族性無關。從哪一角度去體會,能體會作品中哪一些隱藏的東西,則多半取決於各個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傳統。甲民族所體會的和乙民族所體會的,既有正確不正確的分別,也有種類的不同,程度深淺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岳父的默契在於彼此都是東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無共同之處,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

4、人不知而不溫是人生最高修養,自非一時所能達到。對批評家的話我過去並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當格外反躬自省,多徵求真正內行而壽意的師友的意見。你的自我批評精神,我完全信得過;可是藝術家有時會鑽牛角尖而自以為走的是獨創而正確的路。要避免這一點,需要經常保持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所謂藝術上的il1usion[幻覺],有時會蒙蔽一個人到幾年之久的。至於批評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譯巴爾扎克的《幻滅》,得到不少知識。一世紀前尚且如此,何況今日!二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有一篇karayan[卡拉揚]的訪問記,說他對於批評只認為是某先生的意見,如此而已。他對所欽佩的學者,則自會傾聽,或者竟自動去請教。這個態度大致與你相仿。

5、弄chamber music[室內樂]的確不容易。personality[個性]要能匹配,誰也不受誰的outshine[掩蓋而黯然無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見一致, 並不等於感受一致, 光是intellectual underst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夠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的深度也未必一致。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然不會有什麼last degree conviction[堅強的信念]了。就算有了這種堅強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強弱還可能有差別:到了台上難免一個遷就另一個,或者一個壓倒另一個,或者一個滿頭大汗的勉強跟著另一個。當然,談到這些己是上乘,有些duet sonata[二重奏奏鳴曲]的演奏者,這些trouble[困難]根本就沒感覺到。記得kentner[肯特納]和你岳父灌的franck,beethoven[法朗克,貝多芬],簡直受不了。聽說kentnter[肯特納]的音樂記憶力好得不可恩議,可是記憶究竟跟藝術不相干:否則電子計算機可以成為第一流的音樂演奏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