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你紐西蘭信中提到horizontal[橫(水平式)的]與vertical(縱(垂直式)的]兩個字,不知是不是近來西方知識界流行的用語?還是你自己創造的?據我的理解,你說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從平等地位出發,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換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滲透的方式,不知不覺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帶強制性質的灌輸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觀的效果來說,前者是潛移默化,後者是被動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這個解釋對不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滲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個人對待新事物或外來的文化藝術採取“化”的態度,才可以達到融會貫通,彼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於生搬硬套,削足適履。受也罷,與也罷,從化字出發(我消化人家的,讓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沒有鬥爭,不過井非表面化的短時期的猛烈的鬥爭,而是潛在的長期的比較緩和的鬥爭。誰能說“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7、你談到中國民族能“化”的特點,以及其他關於藝術方面的感想,我都徹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來常對媽媽說: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國文化之美,而且更適合我的個性。我最早愛上中國畫,也是在二十一、二歲在巴黎盧佛宮鑽研西洋畫的時候開始的。這些問題以後再和你長談。妙的是你每次這一類的議論都和我的不謀而合,信中有些活就像是我寫的。不知是你從小受的影響太深了呢,還是你我二人中國人的根一樣深?大概這個根是主要原因。
8、你父性特彆強是像你媽,不過還是得節制些,第一勿妨礙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寵壞了凌霄。——小孩兒經常有人跟他玩,成了習慣,就非時時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彌拉,而且對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訓練的!疼孩子固然要緊,養成紀律同樣要緊;幾個月大的時候不注意,到兩三歲時再收緊,大人小兒都要痛苦的。你的心緒我完全能體會。你說的不錯,知子莫若父,因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氣總很相像,我不是常說你是我的一面鏡子嗎?且不說你我的感覺一樣敏銳,便是變化無常的情緒,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興奮若狂,忽而消沉喪氣等等的藝術家氣質,你我也相差無幾。不幸這些遺傳(或者說後天的感染)對你的實際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於藝術的,往往不利於生活;因為藝術家兩腳踏在地下,頭腦卻在天上,這種姿態當然不適應現實的世界。我們常常覺得彌拉總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媽的性情脾氣去衡量彌拉。你得隨時提醒自己,你的苦悶沒有理由發泄在第三者身上。況且她的童年也並不幸福,你們倆正該同病相憐才對。我一輩子沒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績強,收效早,那我和媽媽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9、莫扎特的fantasy in b min[b 小調幻想曲]記得五三年前就跟你提過。羅曼羅蘭極推崇此作,認為他的痛苦的經歷都在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韋白與貝多芬也未必超過。羅曼羅蘭的兩本名著:(1)muscians of the past[《古代音樂家》],(2)muscians of today[《今代音樂家》]英文中均有譯本,不妨買來細讀。其中論莫扎特、貝遼士、特皮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樂論著,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的了解以往的大師,也可以糾正我們大主觀的看法。我覺得藝術家不但需要在本門藝術中勤修苦練,也得博覽群書,也得常常作meditat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鑽牛角尖。感情強烈的人不怕別的,就怕不夠客觀;防止之道在於多多借鑑,從別人的鏡子裡檢驗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帶錄音機為你學習的必需品,一一也是另一面自己的鏡子。我過去常常提醒你理財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購買此種必需品的財力,kabos[卡波斯]太太那兒是否還去?十二月輪空,有沒有利用機會去請教她?學問上藝術上的師友必須經常接觸,交流。只顧關著門練琴也有流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