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好句賞析

那時候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鎖在箱裡,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到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

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學醫而信教,那等於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仿佛藥房掌柜帶開棺材的鋪子,太便宜了!

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定離婚”。

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裡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裡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春來了只有向人的身心裡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姦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

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時裝模作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痴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

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仿佛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個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的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新的興趣,發現了新的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

教育愈普遍,而寫信的人愈少;並非商業上的要務,大家還是怕寫信,寧可打電話。我想這因為寫信容易出醜,地位很高,講話很體面的人往往筆動不來。可是電話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訪,文理不通者的寫信,也算是個功德無量的發明。

在大學裡,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女人有女人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說女人有才學,就仿佛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ésseassiegéé,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

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里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但是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人家的天地里,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誰都可以進來。

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

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事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抬頭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

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幹部講義之類。

這種精神上的顧影自憐使他寫自傳、寫日記,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裝,做出支頤扭頸、行立坐臥種種姿態,照成一張張送人留念的照相。

——我寧可去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占據那么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種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

這一剎那的接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

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男女戀愛的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到,想到而已。

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心目里,還是當年的丰采,儘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

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必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

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遊戲裡的自騙自。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領跟現狀開玩笑。真到有還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將不好的。

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畫、有作用。

天生人是叫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裡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裡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只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一切會議上對於提案的贊成和反對極少是就事論事的。有人反對這提議是跟提議的人鬧意見。有人贊成這提議是跟反對這提議的人過不去。有人因為反對或贊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隨聲附和。

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著話做,是話跟著人變。假如說了一句話,就至死不變的照做,世界上沒有解約、反悔、道歉、離婚許多事情了。

這次兵災當然使許多有錢、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窮光蛋,同時也讓不知多少窮光蛋有機會追溯自己為過去的富翁。日本人少了許多空中樓閣的房子,占領了許多烏托邦的產業,破壞了許多單相思的姻緣。

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

年齡是個自然歷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無論如何,這些學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憐,一方面眼光準確得可怕。他們的讚美,未必盡然,有時竟上人家的當;但他們的毀罵,那簡直至公至確,等於世界末日的“最後審判”,毫無抗訴重審的餘地。……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全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時那樣利害。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

自己人之間,什麼臭架子、壞脾氣都行;笑容愈親密,禮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在吵架的時候,先開口的未必占上風,後閉口才算勝利。

“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著坐希望,多少好?

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樣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上面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台半句京戲,西一個電台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崑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台廣播的節目裡,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台聽下去,就了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來往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遠別雖非等於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兒才熟。……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

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