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權簡介

柳公權

中文名稱: 柳公權

又名: 字誠懸

朝代: 唐

生 卒 年: 778——865

國別: 中國

籍貫: 陝西耀縣

代 表 作

美術圖片: 伏審帖 蘭亭詩 馮宿碑 十六日帖 聖慈帖 復東林寺碑 太上老君常清靜經 太子太傅劉沔碑 嘗瓜帖 張蘭亭詩帖 李晟碑 洛神賦十三行跋 玄秘塔碑 神策軍碑 紫絲靸鞋帖 苻璘碑 蒙詔帖 赤箭帖 辱問帖 回元觀鐘樓銘並序 送梨帖跋 金剛經刻石 高元裕碑 魏公先廟碑

類別: 古代書法家

生平簡介

唐朝最後一位大書家柳公權(778——865),字誠懸,陝西耀縣人。他繼承了前輩書體結構,自創所謂“柳體”,並為後世百代楷模,直至進入印刷體時代。其書體化身萬千,流傳於民間,甚至國外。他的字在唐穆宗、敬宗、文宗三朝一直受重視。他官居侍書,長在禁中,仕途通達。文宗皇帝稱他的字是“鐘王復生,無以復加焉”。穆宗帝問他怎樣用筆最佳,他說:“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這句名言佳句被後世傳為“筆諫”佳話。“柳體”與“顏體”齊名,並稱“顏筋柳骨”。

生平經歷

大唐文化瑰麗堂皇,書法藝術名家輩出。初唐有歐、虞、褚、薛;盛唐有張旭、顏真卿、懷素諸人;中晚唐有柳公權、沈傳師諸大家。柳公權從顏真卿處接過楷書的旗幟,自創“柳體”,登上又一峰巔。後世以“顏柳”並稱,成為歷代書藝的楷模。

1.皇家侍書生涯

公元778年,唐代宗大曆十三年,柳公權誕生於京兆華原(今陝西省耀縣),字誠懸。其祖柳正禮,唐邠州士曹參軍,其父柳子溫曾任丹州刺史,其兄為唐名臣柳公綽。

憲宗元和三年(808),三十一歲的柳公權進士及第,當年宏詞登科。從此,柳公權開始了漫長的仕途生涯,竟然歷仕七朝: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

在憲宗時,柳公權任秘書省校書郎。“李聽鎮夏州,闢為掌書記”(《舊唐書》)。李聽與柳有此交誼,故柳晚年還為其書過碑。

穆宗即位,柳公權入奏事。穆宗召見柳公權,說:“朕於佛寺見卿筆跡,思之久矣。”即日拜右拾遺,充翰林侍書學士,遷右補闕,司封員外郎。從此他在穆宗、敬宗、文宗三朝,一直侍書禁中。皇帝的寵幸、生活的優裕,並不給柳公權帶來歡樂。他內心卻有無法排遣的苦悶與隱隱的羞愧。他酷愛書法藝術,但他不想以此作為自己全部的生活;建功立業的進取雄心,時時躍動在胸間。而隨從皇帝的侍書,其地位僅與“工祝”一類相等。因此其兄柳公綽曾寫信給宰相李宗閡,云:“家弟苦心辭藝,先朝以侍書見用,頗偕工祝,心實恥之,乞換一散秩。”於是改為右司郎中,累換司封、兵部二郎中,弘文館學士。

唐文宗頗愛柳公權書法,又召為侍書,遷諫議大夫,後改中書舍人,充翰林書詔學士。開成三年又轉工部侍郎,累遷學士承旨。

武宗朝,罷內職,授右散騎常侍。宰相崔珙用為集賢學士、判院事。

宣宗時,左授大子詹事,改賓客,累遷金紫光祿大夫、上柱國、河東郡開國公。復為左常侍,國子祭酒,歷工部尚書。

懿宗時,鹹通初年,柳公權改為太子少傅,改少師;在鹹通六年(865)卒,贈太子太師,時年八十八。

柳公權仕途通達,只是在八十二歲那年,因年老力衰,反應稍遲鈍,在上尊號時不慎講錯,御史彈劾他,結果被罰了一季的俸祿。各朝皇帝都愛他的書法,愛他的詩才,甚至他的諫議也樂意接受。柳氏的一生,除了少許時間在外任官,基本上都在京城,在宮中,在皇帝身邊。其一生,一直在不斷地為皇家,為大臣,為親朋書碑。柳公權頗像一隻關在禁籠中的金絲雀。這樣的生活使他缺少壯闊的氣度、寬廣的視野、浩瀚的生活源泉。顏體一碑一碑曾不斷地變,柳體在其成熟以後變化較少;顏真卿像奔騰咆哮的洪流,柳公權卻似流於深山老林的洞水。這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情調。

2.高尚的人品素養

柳公權從小接受《柳氏家訓》關於“德行”的教導,因此終身以德行為根株,“博貫經術”。他於人生、書藝都具儒家風範,柳公權的“筆諫”,成為後世士大夫的一種“典範”:

穆宗政僻,嘗問公權筆何盡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上改容,知其筆諫也。(《舊唐書》)

穆宗怠於朝政,柳公權以書喻政,由此及彼,巧妙地進諫。從此“心正筆正”說一直流傳至後世。柳公權在“侍書中禁”時敢於直言或婉言進諫的行這,於此可見一斑。

柳公權當著皇帝、臣子的面表現書法,又是他“侍書”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其詩才、書才,使帝王“奇惜之”。

儘管如此,柳公權的心靈並不偏溺於這一端。外部的榮耀,消不去內心的苦悶。他“博貫經術,於《詩》、《書》、《左氏春秋》、《國語》、《莊周》書尤邃,每解一義,必數十百言”(《新唐書》)。這裡值得注意的是,他在研習儒學之時,又同時研習《莊子》,而且深得精微。柳公權同時從儒、佛、道中汲取心靈之滋養,求得互補與平衡,求得某種超脫。他對於佛、道方面接觸頗多,並有多種書法創作。《金剛經》他多次揮寫過,如今雖只見敦煌拓本,但前人著錄柳書《金剛經》者頗多。另外公權還書有《陰符經序》,以及《清靜經》、《度人經》等。他對唐代僧人的碑誌、塔銘多有揮寫,其《大達法師玄秘塔銘》即此中最為著名者。柳於佛寺廟觀也多書碑,有名者如《回元觀鐘樓銘》、《復東林寺碑》,即此中佼佼者。柳公權既有佛道慰藉心靈,故在滾滾紅塵中頗能超脫。他甚至對於錢財不屑一顧。他給人寫碑,每年有巨額收入,家奴海鷗與龍安常盜用其錢財器物,他都淡然處之。

此外柳公權還“性曉音律”,但“不好奏樂”,常云:“聞樂令人驕怠故也。”(《舊唐書》)柳公權有多方面的學識素養,因而由其心靈滋養而出的書藝也是搖曳多姿。其性剛毅正直和超塵脫俗的佛道風範,都熔鑄於柳書的風骨之中。

柳體之路

在柳公權面前,久已名家林立。如何超越前人,如何在新的歷史時空創造出一種新的書體來,這是柳公權面臨的嚴峻挑戰。他並不畏縮,而是以積數十年的不倦磨鍊之功,廣泛熔鑄,終於創造出自具新理異態的“柳體”,在唐中晚期一新面目,一展風采。

1.通向絕頂的跋涉

柳公權書學上的成功,決非一蹴而就,可分四期將其歷程粗略掃描(此僅述其楷書情況,行草見“柳書流觀”部分)。

(一)早期:望盡天涯路。

這一時期是從二十幾歲到六十歲。宋趙明誠《金石錄》載:貞元十七年(801),柳公權二十四歲時已書碑《河東節度李說碑》;此碑由鄭儋撰文,原石在洛陽,已佚,但或可想像其為年少妍華之書。元和十五年,四十三歲時柳書《左常侍薛苹碑》;長慶四年(824),四十七歲時書《大覺禪師塔銘》等。雖然這些書跡都已不存,但可以看到他二十多歲時的書藝已為社會重視,否則是不會被這些權貴所青睞的。柳在五十歲以前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今只有《洛神賦十三行跋》、《金剛經刻石》(敦煌本)可睹風采(見下文介紹)。從中可見其學錘繇、王羲之的書體,仿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陸柬之的體態。

柳公權五十歲以後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據《金石錄》載,有:《涅槃和尚碑》(五十一歲),《李晟碑》(五十二歲),《王播碑》(五十三歲),《將作監韋文恪墓誌》(五十四歲),《太清宮鍾銘》(五十四歲),《升玄劉先生碑》(五十六歲),《大唐回元觀鐘樓銘》(五十九歲),《贈太尉王智興碑》(五十九歲)等。柳五十歲以後,只有《李晟碑》、《大唐回元觀鐘樓銘》以及墨跡《送梨帖跋語》,可見其楷書概貌,雖能看到又有進境,但尚未大成。康有為說:“柳誠懸《平西王碑》學《伊闕石龕》而無其厚氣,且體格未成,時柳公年已四十餘,書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後人或稱此碑,則未解書道者也。”(《廣藝舟雙揖》)如果柳公權不能享高壽,那末六十歲之前,雖有很好聲名,但終未能成一書壇巨擘。

(二)鼎盛期:柳體之大成。

六十歲以後的十年中,柳書進入鼎盛時期,如麗日當空。這一時期,文獻載有《馮宿碑》、《檢校金部郎中崔稹碑》、《淮南監軍韋元素碑》、《義陽郡王苻磷碑》等等將近二十通碑,而以《玄秘塔碑》和《神策軍碑》為柳體的典型,聲名最為卓著。

至《玄秘塔碑》、《神策軍碑》柳體已大成。它一變中唐肥腴之風,用筆骨力深注,爽利快健,以方為主,濟之以圓,且在蹲鋒與鋪毫之間顯示瘦硬勁挺之線條,這便是“柳骨”(下文再作闡述)。在筆畫之間已有自家面目,橫之長者瘦挺舒展,橫之短者粗壯有力;豎畫較之橫畫為粗,以為主筆,求其變化;其撇,長者輕,而短者重;其捺必重,顯示矯健力度;其鉤、踢、挑必頓後回鋒迅出。柳體在結字上,也似顏真卿書正面示人,左右較勻衡,但縱長取勢,且中密外疏。在整體書風上,柳體如“轅門列兵,森然環衛”(岑宗旦書評):“書家謂驚鴻避弋,飢鷹下(韋冓),不足喻其鷙急”(王士禛《池北偶談》)。柳體法度森嚴,面目又變顏體之肥,而為清勁挺拔,瘦硬通神,在唐晚期以一種新的書體及其勁媚之美引起了人們對柳體的讚賞。

(三)中期:斜陽的魅力。

七十歲以後的十年中,柳公權又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此階段書碑記載很多,即據《金石錄》所載,便有七十歲時書寫的《商於新驛記》、《山南西道節度使王起碑》等,七十一歲書有《牛僧孺碑》、《太子太傅劉沔碑》,七十三歲書《普光王寺碑》等近十通。今天僅見《太子太傅劉沔碑》與《魏公先廟碑》、《高元裕碑》等。

從以上這些碑中,可以看到柳公權似乎想繼《玄秘塔碑》和《神策軍碑》淋漓盡致地表露柳體之後,再辟一新的境界。欲以淡拙滲透筆法,以平易滲透結體,以古雅滲透氣韻。因此中期那種刀切鋼鑄般的用筆就有所收,拋筋露骨的結體有所隱,森嚴峻峭的風棱有所斂。清楊守敬對此悟識尤深,云:“《苻璘碑》、《魏公先廟碑》、《劉沔》、《馮宿》皆斂才就範,終歸淡雅。”(《學書邇言》)他甚至認為,“《高元裕》一碑,尤為完美”。雖然《苻璘碑》(六十一歲)、《馮宿碑》(六十歲)都為七十歲前所書,但七十歲以後的變化,其思想之根早已潛伏於彼。不過“柳骨”已經過數十年千錘百鍊而成,柳公權也終未能再化出全新的另一番面目來。我們只看到柳書在這一時期冉冉斜陽的一種魅力。

(四)晚期:柳書的晚霞

八十歲以後的八年中,柳公權進入人生和書藝創作的晚期。他依然讓生命與書藝互動滋養:生命在書藝創作中前行,書藝又為生命潤色輝映。他至八十七歲仍書有《太子太保魏謨碑》(《寶刻類編》著錄)。從其代表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復東林碑》可以看到他以生命最後一段晚霞映染在碑的字裡行間。那種風采已不是朝陽般的充滿蓬勃生機的光輝,也不像灼灼當午的炎日,而是一片燦爛的晚霞;筆鋒的利銛轉入內部,氣韻與自然貼近,通篇之旨趣與大化親和,是宗匠晚年的心智所悟,老筆所致。柳公權就像一位得道之人向青山深處走去,攀上極頂,又終於消逝在山阿里,將書魂凝刻進書學的峰巒中。

2.站在巨人的肩頭

柳公權成功的桂冠既是由辛勤刻苦的荊棘編成,又是站在巨人的肩頭上去摘取的。他善於吸取書藝大家的智慧與成果,變化成自己一家書藝。

(一)從鍾書、王書中化出。柳公權學錘繇書,《金剛經》中可見一斑,柳玭早已有所指。唐人多學“二王”書,但柳公權學王書能取其神而離其形。王世貞曾云:柳公權“所書《蘭亭》帖,去山陰室雖遠,大要能師神而離跡者也。”(《書林藻鑒》)而董其昌最為知音,他從柳公權學王書中看到其形與王離,神與王合,悟用筆之古淡,由柳法而趨右軍(《書林藻鑒》)。其實從柳公權的行草書札中,可以看到一些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不僅得王的血脈、風神、韻趣,且字形結體也類王書面目。從王書中汲取書學營養,是柳書生命源泉之一。

(二)從歐、褚中化出。柳書從歐陽詢、褚遂良書中化出,論者頗多。米芾認為,柳師歐。康有為說:“誠懸則歐之變格者。”康有為還認為,崔浩是瘦硬派,其後褚遂良、柳公權、沈傳師均屬此派(《廣藝舟雙揖》)。劉熙載認為柳與歐、褚密切,即如《沂州普照寺碑》系後人集柳書成之,然剛健含婀娜,乃與褚公神似焉(《藝概》)。歐書的筋骨顯露,結體謹嚴,褚書用筆的蹲鋒纖勁、流利秀美,給了柳公權有益的啟示。

(三)從顏書中化出。柳書從顏真卿書中所得最多。蘇軾云:“柳少師書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東坡題跋》)朱長文云:柳書,“蓋其法出於顏,而加以遒勁豐潤,自名一家。”(《續書斷》)從具體書作而言,有的說“《玄秘塔》出顏之郭家廟”(劉熙載《藝概》);有的說魯公《臧懷恪碑》“最為開張”,“柳諫議學顏即是由此入手”(郭尚先《芳堅館題跋》);有的說顏的《李元靖碑》“結體與《家廟》同,道勁鬱勃,故是誠懸鼻祖”(王世貞《弇州山人稿》),如此等等。柳學顏主要有四個方面:

一是學顏之法度。顏真卿楷書在筆法、結字方面,法度甚備,柳在此基礎上損益,使之更加完備。二是學其雄媚之書風,變其雄中有媚為自己的秀中有雄。三是學其人格與書品的結合。顏的高尚人格與顏書的風格二美並具,柳公權亦是書美、人美契合的典型。四是學顏之變法精神。顏在王書的樊籬之外,另拓一恢宏境界,不僅比肩王羲之,而且為盛唐創立屬於自己時代的書風,奏響了盛唐之音。柳則又變之,創元和以後的新書體,豐富了大唐之音。

當然柳公權所學極廣,他不僅向其他書家學習,也向民間書藝(例如北碑)汲取養料,例子很多,不一一列舉。

特別要指出的是柳公權的成功還在於擁有一個群體,互相切磋砥礪,取長補短。如長於柳公權十歲的沈傳師,以及小於公權十三歲的裴休,都被視為與柳公權同一類型的書家:尚“清勁”、“命新體”。柳公權的名碑《玄秘塔》即是裴休撰文,裴休的名碑《圭峰定慧禪師碑》即由柳公權篆額。而裴氏此碑,可見柳書的影響,“細參之,其運筆之操縱,結體之疏密,與誠懸昕合無間”(《語石》)。柳公權之兄柳公綽也精書法,相互影響也在情理之中。

柳公權能夠化身為巨人,既需一顆慧心,取質、取量、取度,鍊形、煉神、煉韻,加以冶鑄,又需要不凡的身手,刻苦的磨鍊,尤要以自己的性靈和人格去化入。柳公權之所以成為柳公權,也正在於此。

柳書流觀

顏真卿書碑累累,足以建成一座碑林,而柳公權所書碑碣同樣可以環立成林。不過,顏體一碑有一碑不同面目,柳體則一碑與一碑有相同面目。如果自其同者觀之,那末顏體在異中有其大同,正因為如此,才表現出顏體的總體風貌。反之,自其異者察之,那末柳體在同中又有不同。只不過柳書同多異少,這或許與他專寫別人撰寫的碑文有關,也與他作則立規、定型示法的心態有關,又與他狹小的生活空間有關。但是柳書也有各種風華、多樣美妙。

書論命題

柳公權的著名書論命題當屬“人正筆正”,學書者幾乎無人不曉;“顏筋柳骨”之評語,也廣為人知。

1.“心正筆正”

“心正筆正”,是柳公權對唐穆宗的委婉諫言。這句名言佳句可從以下兩個方面去理解它的含義。

首先是從倫理觀去解析人格與書法的關係。

儒家重倫理道德,在儒學的文化座標中,書法被視為一種“心學”。劉熙載《藝概》即云:“故書也者,心學也。”這一淵源出自漢代。揚雄《法言·問神》云:“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所以動情乎!”揚雄看到“書”與內心世界相溝通,君子可以從“書”這一“心畫”中流美,而小人也可以在“心畫”中顯現其真面目。三國時鐘繇在《筆法》中又云:“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柳公權則又豐富發展了這一思想。他的“心正筆正”說,以新的命題將人格、倫理與書法的關係聯通起來,不僅是這一唐代書家巨擘自身的寫照,而且成功地進行了一次“筆諫”,收到了某種效果。這使後代文人大感興趣,讚頌備至。宋代蘇軾在詩中曾云:“何當火急傳家法,欲見誠懸筆諫時。”(《柳氏二外甥求筆跡》)元代趙岩詩云:“右軍曾寫《換鵝經》,珠黍仙書骨氣清。看到柳公心正處,千年筆諫尚馳名。”(《題唐柳誠懸楷書(度人經)真跡》)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不僅如此,後人又將此說加以闡發光大。明代項穆就曾由“心正筆正”開掘,組成正心一正筆一正書的書學次序,並認為“正心”當“誠意”、“致知”、“格物”。然後通過“篤行”,達到“深造”,書法也就可以出新意、妙意、奇意(見《書法雅言·心相》)。哲學史上有“心學”,宋陸九淵、明王守仁都把“心”看作宇宙萬物的本源,提出“聖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項穆認為書法,也是一種“心學”的歷程,其邏輯起點當以“正心”出發,而最終就會達到“自由的王國”。清代劉熙載又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藝概》)這些都與“心正筆正”有血肉聯繫。

“心正筆正”強調書家的品格修養,後世多以人品高下作評書的標準之一。蘇軾說過:“柳少師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東坡題跋》)因此書史上宋代權奸蔡京被排斥在書家之外,因其人品卑劣。從創作的角度看,此一命題正是深刻揭示了書法與書家內心世界的複雜微妙的關係,也是書家人格在書法中的外化和表現。由此也可觀照書家的心態,進而對其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作出恰當的評價。

其次是從書藝技法本身去解析。

清梁同書《頻羅庵論書·復孔谷園論書》云:“心正筆正,前人多以道學借諫為解,獨弟以為不然,只要用極軟羊毫落紙,不怕不正,不怕不著意把持,浮淺恍惚之患,自然靜矣。”其實不僅梁同書,早在宋代,姜夔在《續書譜》“用筆”一節中說:“心正則筆正”與“意在筆前,字居心後”,皆名言佳句也。清周星蓮在《臨池管見》中曾云: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筆正則鋒易正,中鋒即是正鋒。他又說:“古人謂心正則氣定,氣定則腕活,腕活則筆端,筆端則墨注,墨注則神凝,神凝則象滋,無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此正是先天一著工夫,省卻多少言思擬議,所謂一了百了也。”這些都是從技法上生髮出去,加以評述,不無道理。但其重要性不及“人品”說。

2.“顏筋柳骨”面面觀

前人評顏真卿的字多“筋”,柳公權的字多“骨”,故有“顏筋柳骨”之說。宋范仲淹誄石曼卿文云:“延年之筆,顏筋柳骨。”

“骨”是指字剛猛有力,氣勢雄強。晉衛夫人《筆陣圖》云:“善力者多骨,不善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書學史上多有論“骨”者。以“點如墜石”舉隅,那是說一個點要凝聚過去的運動的力量,這種力量是藝術家內心的表現,但並非劍拔弩張,而是既有力,又秀氣,這就叫做“骨”。現代美學家宗白華云:骨,就是筆墨落紙有力、突出,從內部發揮一種力量,雖不講透視卻可以有立體感,對我們產生一種感動力量《美學與意境》。

“筋”有多義,或指筆鋒,或指執筆懸腕作書時,筋脈相連有勢而言。筋也與肉聯,稱為“筋肉”。顏、柳並稱,比較兩人顯著特點是:顏書筋肉較多,但也並非無骨,顏真卿書也重骨力;柳書露骨較著,但也並非無肉,僅是趨於瘦削而已,而柳公權特重骨法。“柳骨”一詞尚可理解為:

(一)骨力。柳公權最醉心於骨力之體現,精心於中鋒逆勢運行,細心於護頭藏尾,汲汲於將神力貫注線條之中。他增加腕力,端正筆鋒,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其筆勢鷙急,出於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之內;在挑踢處、撇捺處,常迅出鋒銛;在轉捩處、換筆處,大都以方筆突現骨節,或以圓筆折釵股。真正的書法家都講究骨力,顏真卿在《述張旭十二筆意》中就說過“(走歷)筆(指運筆快速)則點畫皆有筋骨,字型自然雄媚”等等。柳書有許多作法即是從顏書中借鑑而來的,比如他的一些豎筆採用了弓弩之形,並左右形成向內包裹之形,其捺筆中也類有蠶頭燕尾一波三折的力的表示方式。不過顏書的骨力隱在其豐腴的肉中,由肉中透現出來;柳書的骨力,卻從瘦瘠的肉中直露出來,故以“柳骨”稱之。

(二)骨體。柳公權用筆精緻。準確、嚴謹,使他構字的每一“骨”都是無懈可擊,而“骨”之間的聯接都是一絲不苟。顏書是雄中有媚,寬博平正;歐陽詢字是險中有妍,緊結嚴正。柳書的骨體則追求秀挺與雄健結合。其字骨體端正挺拔,以瘦長取勢;中心緊攢,外部疏通;健體開張,橫豎舒展;點畫顧盼有秀氣流露,撇捺挑踢如手足健朗。

(三)骨氣。柳公權的書法立骨錚錚,鍊氣清健,在挺拔的骨體內部、筆畫之間傳出一種堅貞的力量,透出清健出俗的氣韻。這是與他的審美情趣、學識、修養密切相關的,是他長期錘鍊的結果,是從其血肉心靈中孕育出來的。

“顏筋柳骨”不僅概括了顏體、柳體的主要特點,而且代表了唐楷最典範的楷法。如果把楷書的發展作一比喻,“那么漢魏萌其芽,兩晉樹其乾,六朝發其花,隋唐結其實”(丁文雋《書法精論》)。而顏體與柳體便是最大的兩個碩果。從同處看,顏、柳之書都講究雄強的骨力,講求偉丈夫的氣概,都是盛唐氣象在書法中的留影。顏筋之美和柳骨之美,成為唐代楷書的審美標準。在顏、柳之前,楷書尚側取妍,顏柳尚正取健;前者尚雅取韻,顏柳尚俗取宜;前者法度內寓,顏柳法度外露,前者重自然天成,後者重人工安排;前者風韻流美,顏柳則氣魄壯美。這便是顏柳創造的歷史功績。

若要將“顏筋”、“柳骨”分辨高下,歷來的評論較多的是列顏於柳之上。比如宋朱長文的《續書斷》就將顏真卿列為“神品”,柳公權列為“妙品”,次之。清馮班《鈍吟書要》:“顏書勝柳書”。清周星蓮《臨池管見》云:“顏魯公書最好,以其天趣橫生,腳踏實地,繼往開來,惟此為最。”今人商承祚曾說過:“歐陽詢(信本)用筆拘謹,褚遂良(登善)清秀有餘,剛勁不足。二者宜於小楷,不宜於寫大字。柳公權(誠懸)骨勝於肉,太過露骨。四家中以顏真卿(清臣)為全能,其字骨肉停勻,氣勢磅礴而安詳,字再寫大都能站得住,從其入手,有利無弊。”(《書法經驗談》)確實顏書恢宏的境界,與他的壯闊的生活經歷息息相關。在“安史之亂”的時代背景下,顏本身由書生——鬥士——統帥,由立朝——外黜——立朝的不平凡的經歷,使他的人生體驗更深,藝術體味更精,意象融鑄更多。顏書不愧“博大精深”!柳公權在這些方面當然不及顏真卿。若分高下,其原因在此。

前人論書又有貶“顏筋”、“柳骨”者。宋代米芾說:“大抵顏柳挑踢,為後世醜怪惡札之祖。”(《寶晉英光集》)他對柳之正書貶之尤甚。清康有為說:“虞、褚、薛、陸傳其遺法,唐世惟有此耳。中唐以後,斯派漸混,後世遂無嗣音者,此則顏、柳醜惡之風敗之歟?”“歐、虞、褚、薛,筆法雖未盡亡,然澆淳散朴,古意已漓,而顏、柳迭奏,撕滅盡矣!”(《廣藝舟雙揖》)如此等等。貶斥顏、柳,主要有兩點:

一是斥為“俗”。“顏筋”“柳骨”都費心安排,法度嚴正,求人工之美,這與晉代以自然生動、灑脫風神為標準者,一“雅”一“俗”可見。但“尚俗”,是與當時時代風氣相關聯,並易為民眾接受。清包世臣《藝舟雙楫》中即云:“(顏)平原如耕牛,穩實而利民用。”而“柳書法度甚備,便初學。”《鈍吟書要》從普及書藝的觀點來看,利於民用,便於初學,“俗”又何妨!

二是斥為“古法由此亡”。顏、柳既為變法者,自然必有增損;死守古法之日,才是書法真正被扼殺之時。晚唐釋亞棲《論書》對此頗具卓識:“凡書通則變。王變白雲體,歐變右軍體,柳變歐陽體,永禪師、褚遂良、顏真卿、李邕、虞世南等,並得書中法,後皆自變其體,以傳後世,俱得垂名。若執法不變,縱能入石三分,亦被號為書奴,終非自立之體。是書家之大要。”這段話對於抱有“死守古法”的書家或評論來說,可謂當頭棒喝。

巍峨豐碑

柳公權是時勢所造就的又一代書傑,他高聳的豐碑有多重意義。一是楷書藝術到顏真卿、柳公權已大成,柳同顏一樣以楷書嘉惠後學;二是柳與顏一樣以人格和書藝相結合,成為後世書家的楷模。確實,“柳體”與“顏體”已成學習書法之津筏;“心正筆正”之說,為書法倫理標準之一;“顏筋柳骨”已是書法審美的一種類型。人們瞻仰這豐碑時,景行仰止,重其書,慕其人,故書與人並垂不朽。

1.唐宋蜚聲播譽

柳公權在唐代元和以後書藝聲譽之高,或世無第二人。當時公卿大臣家碑誌,不得柳公權手筆者,人以子孫為不孝。而且柳公權聲譽遠播海外,外夷入貢,皆別署貨員,曰:“此購柳書。”皇帝的重用,大臣的推崇,固然可以轉易一時風氣,但此並非柳公權聲譽鵲起的主要原因。柳體以創造一種新的書體美,征服了當代,也贏得了後代,“一字百金,非虛語也”。

五代時楊凝式卓然雄立,對唐代顏、柳之書學多有繼承並發揚。蘇軾說:“自顏、柳沒,筆法衰微。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文採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傑,有二王、顏、柳之風。此真可謂書之豪傑,不為時世所汩設者。”《邵氏見聞錄》亦云:“凝式自顏、柳入二王之妙,楷法精絕。”這是唐以後學柳書而能自出機杼的一位承前啟後的卓越書家。再如僧人應之,俗姓王,閩人,《南唐書》稱其習柳氏筆法,以善書冠江左。這說明五代十國雖干戈紛擾,書學轉入低潮,但唐之流風遺澤猶存,學顏學柳一脈未斷。

宋代書學復興,且從唐代的重法中走向重意的新境界,創造屬於自己的時代書風。有宋一代非常推崇顏書、柳書,其學柳書者不可勝數。

石曼卿學顏,也汲取柳之風骨,正如范仲淹為他作誄文《祭石曼卿》中說:“延年之筆,顏筋柳骨。散落人間,寶為神物。”

宋四家學唐而各有所近,如蔡襄學顏,蘇軾尤近顏,黃庭堅近柳,米芾近褚。其實宋四家都經歷過顏與柳的書學殿堂,自得自悟,都能巧妙地化入自己的書藝中。

蔡襄(字君謨)瓣香顏書,但亦精柳書,認為《陰符經序》“善藏筆鋒”,是柳書之最精者。董其昌曾說:“余曾見柳誠懸小楷《度人經》,遒勁有致。蔡君漠《茶錄》,頗仿之。”(《畫禪室隨筆》)董乃深識柳書三昧者,此說可窺蔡學柳之一斑。

蘇軾也為柳書知音,研習甚深,評論警策。他雖不以柳書為面目,但融取精蘊。《山谷題跋》云:“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如柳誠懸。”

黃庭堅也學柳,結體緊結,實源於薛曜、柳公權。《寒食詩跋》自雲“於無佛處稱尊”,敢與其師分庭抗禮。“此跋即糅合柳書、《瘞鶴銘》的特色,參以己意,融氣勢、韻趣於一爐,縱橫揮毫,而意志悠然”(侯鏡昶《書學論集》)。黃庭堅學柳深得其蘊,錢泳《書學》中就說:“山谷學柳誠懸,而直開畫蘭畫竹之法。”

米芾雖曾貶斥柳書,但他又讚揚“柳公權如深山道士,修養已成,神氣清健,無一點塵俗。”(《書評》)兩者似乎矛盾,但又確實存在於柳書之中。而米芾自己學書過程是由顏真卿而至柳公權,由柳而歐、褚,後研法帖,入魏晉之境。米芾說:“余初學顏,七、八歲也。字大一幅,寫簡不成,見柳而慕緊結乃學柳《金剛經》。”(《寶晉英光集》卷八)後來他偏激地貶斥柳書“醜怪惡札”,可謂數典忘祖。

宋僧中也多有學柳書者。如釋夢英,正書學柳。明楊士奇云:“夢英楷法一本柳誠懸,然骨氣意度皆弱,不能及也。”其書《夫子廟堂記》(石存西安碑林),可稱柳書嫡脈。釋正蒙,書得誠懸法《石墨鐫華》;釋夢貞,善柳書(《皇朝事實類苑》);釋瑛公,獨杜門手寫《華嚴經》,精妙簡遠之韻,出於顏、柳(《石門文字禪》);釋思齊,書師柳公權,有所書《放生池碑》在杭州(《書史會要》),如此等等,不復遍舉。這可能與柳公權寫的《金剛經》名聞遐邇有關。

在宋代,柳體像顏體一樣,藉助於刻書印刷而進入千家萬戶,家喻戶曉。宋代刻書,在北宋大抵是用歐體筆法。南宋以後,則兼用顏體、柳體。當時的閩本,就多用柳體字;而江西刻本有的也用柳體,或用顏體;而蜀本就多用顏體。其時顏體較為時尚,而又以歐、柳二家書法刻版最為美觀,可見柳書在唐宋書壇蜚聲播譽,柳體又廣泛地滲透於民間。

2.百代楷模

書學的高潮於金代暫時衰落,然學柳者卻不絕如縷。刻於金皇統四年(1144)的《沂州普照寺碑》,乃集柳公權書所成,仲汝文撰,楷書二十四行,行六十二字。論者或謂:“雖為集綴所成,然字字挺拔,筆筆雄整,大似公權得意之作,比今所傳《玄秘塔》與《李晟碑》直有雅俗天淵之別,學柳者能從此入,庶不為米芾所嗤。”(《碑帖敘錄》)元代趙孟俯中年學鍾繇“二王”,後又學李邕、蘇靈芝。雖然不以柳為面目,但也取其骨,自鑄趙體。劉宗海云:“從子昂翁筆硯之側,知其下筆處顏筋柳骨、銀鉤鐵畫果是也。”(《書林藻鑒》)

明代董其昌對於柳書最有會心。他曾說:“柳尚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所謂神奇化為臭腐,故離之耳。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媚,鮮能解此。余於虞褚顏歐,皆曾仿佛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趨右軍也。”(《畫禪室隨筆》)董氏學一生,並能從柳書變法中得到啟發,故其論柳,自然精警。

由明入清的行草名家王鐸力學柳書,《擬山園帖》所書正書頗得柳體之精髓,而臨作如《聖慈》、《紫叢靸鞋》則取神遺貌,自為心裁。

清代學顏名家輩出,而學柳者也可比列。書法名家梁同書、梁詩正都學柳。《鑒止水齋集》云:“(同書)公書初法顏、柳,中年用米法,七十後愈臻變化,純任自然。”《國朝先正事略》:“(詩正)公書初學柳誠懸,繼參文、趙,晚師顏、李。”此外如大臣左宗棠的行書,俱出顏真卿、柳公權。閨秀如王鑑(郝懿行妻)其書法歐、柳。

康有為雖對柳書有貶語,但他主張在科舉中用柳體,說:“柳之《馮宿》、《魏公先廟》、《高元裕》最可學,直可縮入卷折。大卷得此,清勁可喜,若能寫之作折,尤為遒媚絕倫。”柳體的生命不是“館閣”所能牢籠的,但是因科舉而習柳者卻是大有其人。

在新的時代,人們正以新的目光研究柳書,學習柳書。柳體成為中國小生最通用的習字法帖。而書法家又正淘洗融冶,以其精華,以其書魂,去重建更輝煌的現代書藝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