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簡介

詞五首文章分析

課文研討

望 江 南

這是在中晚唐詞體初興時期的一篇名作。作者溫庭筠是詩人,也兼工詞,有“花間鼻祖”之稱。他的詞多寫閨情,音律和諧,主導風格艷、精巧,在詞史上有較大影響。溫詞也有寫得清新、明快的,這首《望江南》便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這首小詞表現了一位因心愛的人遠行而獨處深閨的女子的生活狀況和內心情感。開頭一句“梳洗罷,獨倚望江樓”,是寫她清晨起來梳洗完畢後,在樓上憑欄眺望。在這裡,作者含蓄地交代了兩層意思:一是特別突出了一個“獨”字,說明她是在等候遠行愛人的歸來;二是“女為悅己者容”,她早起梳妝打扮,是相信愛人今天必定會回來。寥寥數字便簡明地寫出了這一女子孤單寂寞的生活處境和盼望心上人歸來的殷切心情。同時又自然地引出了一個懸念:行人到底歸來沒有?下面寫道:“過盡千帆皆不是”,她看到許許多多帆船從樓前駛過,但都不是思念的人的歸舟。作者通過她看遍一艘艘駛過的客船,來寫她的一次次失望,充分地體現了她從希望到失望的心理變化過程與內心的痛苦。下面一句“斜暉脈脈水悠悠”是寫夕陽即將西下,江水不斷東流的自然景象,同時也是在表達這一女子的思想情緒。她從清晨到黃昏已等待了一整天,結果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思念的人終究沒有回來。江水悠悠,預示著她明天、後天還要不停地等下去,也預示著她的孤獨生活也將不斷地持續下去。最後一句“腸斷白洲”,說明她把視線從“千帆”“斜暉”和江水那裡收攏回來,集中在“白洲”,那是她當初同愛人分手的地方,當然更是使她因相思而愁腸寸斷的地方。

這是一首風格清新、明快的小詞,不到30個字,卻容納了很多內容:就時間而言,從清晨寫到黃昏;就景物而言,從樓頭、千帆,寫到斜暉、江水,又寫到白洲;就人物內心情感而言,從希望到失望以至最後的“腸斷”。景物層出,情感起伏。全詞沒有粉飾、刻板之語,多用白描、直敘的手法,卻又含蓄、細膩。

漁家傲秋思

范仲淹於康定元年(1040)至慶曆三年(1043)間,曾任陝西經略副使兼延州(今陝西延安)知州。據史傳記載,在鎮守西北邊疆期間,他號令嚴明又愛撫士卒,招徠諸羌並推心接納,深為西夏所憚服,稱讚他道:“小范老子腹中有數萬甲兵。”這首題為“秋思”的《漁家傲》就是他在西北軍中的感懷之作。

詞的上片重在寫景,描寫塞下秋景。開頭一句“塞下秋來風景異”,首先點明地域是邊塞,季節是秋天。詞人特地用了一個“異”字,以統領全部景物的特點,突出塞下秋景與中原的不同。下面分別描寫塞下秋景之“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在秋天,邊塞的大雁過早地向衡陽飛去,而且毫無稍事逗留之意。這實際上是寫塞下天氣極寒冷,與他的家鄉吳地(今江蘇吳縣)大不相同。“四面邊聲連角起”,風吼、馬嘶,同不斷起伏的號角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塞下特異的聲音,這種“邊聲”當然也是中原所沒有的。“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坐落在崇山峻岭間的孤城,當暮靄生成、夕陽西下時,便緊緊地關閉了城門,這裡當然和內地城市華燈初上時的景象迥然不同。這也點明了戰事吃緊、戒備森嚴的特殊背景。詞人是在與中原地帶自己家鄉風景的對比中觀察身邊景物的特點的,所以很自然地發現了塞下風景的“異”處,並能有重點地把它們描繪出來。

依據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的慣常體例,詞人在下片集中抒發了身處邊塞的征人之情。“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這是全詞的核心部分。詞人在這裡正面揭示了自己和征人們的一種心理矛盾:他們思念相距萬里的家鄉,但卻沒有辦法回去,因為還沒有達到建立軍功、勒石燕然的目的。(勒石燕然,用的是《後漢書·竇融列傳》中的典故,東漢時竇憲率兵打敗匈奴,一直追擊到燕然山,刻石紀功而還。)范仲淹立志要打退進犯的外敵,確保西北邊境的安定,這種愛國、衛國的精神正是他雖然想家卻又不甘無功而返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只能用一杯濁酒來排解對家鄉親人的思念,來寄託他對成就功業的嚮往。“羌管悠悠霜滿地”,這時已夜寒霜濃,又傳來了悠悠羌笛之聲,更加重了征人的愁思。結句“人不,將軍白髮征夫淚”,將軍和征夫都難以入睡,因守邊辛苦,思念家鄉,將軍白了頭髮,征夫流下了眼淚。“將軍白髮征夫淚”是互文,白髮不單指將軍,士兵也久戍不歸,所謂“三軍盡衰老”;流淚的也不只是征人,將軍也因有家難歸、功業難成而哀傷流淚。這裡的悲愴情調還含蓄地表達了作者對於朝廷腐朽、軟弱,不修武備、不重邊功的憤懣不平。

范仲淹在這首詞中反映的是自己身臨目見的景物,表達的是他自己和他所理解的征夫們的感情,所以全詞讀來真切感人。詞的意境悲涼、壯闊,形象鮮明、生動,語言質樸、凝練。從題材、情調和藝術方面來說它都為宋詞開拓了一個新的領域,對宋詞的發展產生了很好的影響。

江城子密州出獵

蘇軾在熙寧四年(1071)因對王安石變法持不同政見而自請外任。朝廷派他去當杭州通判,三年任滿轉任密州太守。這首詞是熙寧七年(1074)冬與同僚出城打獵時所作。

詞的上片記敘此次出獵的情況。蘇軾此時40歲便自稱“老夫”,頗有悱惻意味。開頭說老夫本不該狂,而自己卻要聊且發發少年人的豪情狂態。左手牽著黃犬,右臂架著蒼鷹,戴上錦蒙帽,穿上貂鼠裘。率領眾多的隨從,縱馬狂奔,飛快地越過小山岡。說明這是一次裝備齊全,人數眾多的熱熱鬧鬧的狩獵。“卷平岡”極言行走之快,可見出獵者情緒高昂,精神抖擻。下面一層寫作者為回報人們傾城而出來觀看太守狩獵的盛情,他要像當年的孫權那樣親自挽弓馬前射虎。孫郎即孫權,《三國志》記載在一次出行中,孫權的坐騎為虎所傷,他鎮定地在馬前打死了老虎。這就在濃墨重彩地描繪出獵的民眾場面後,又特別突出地表現了作者的少年狂氣。

下片以抒情為主,寫作者酒酣之後胸寬膽壯,兩鬢出現了一點白髮又有什麼關係呢!作者並不在意自己的衰老,而更在意的是希望朝廷能夠重用他,給他機會去建立功業。這裡作者用了一個典故;據《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記載:漢文帝時,魏尚為雲中太守,抵禦匈奴有功,只因報功時多報了六個首級而獲罪削職。後來,文帝採納了馮唐的勸諫,派馮唐持符節到雲中去赦免了魏尚。這裡作者是以魏尚自喻,說什麼時候朝廷能像派馮唐赦魏尚那樣重用自己呢?最後作者表述了自己企望為國禦敵立功的壯志,說到那時我一定會把雕弓拉得滿滿的,向西北方的天狼星猛射過去。天狼星,據《晉書·天文志》說是“主侵掠”的,這裡用以代指從西北來進擾的西夏軍隊。蘇軾在結句表達了自己要報效國家,關懷國家命運的愛國精神。

這首詞從題材、情感到藝術形象、語言風格都是粗獷、豪放的。與溫庭筠的《望江南》格調截然不同。寫此詞後,蘇軾曾寫信給朋友說這首詞“雖無柳七郎(柳永)風味,亦自是一家”(《與鮮于子駿簡》),可見當時的作者已意識到詞應有兩種不同的風格,蘇軾在他的一些詞作中便是自覺地實踐著自己的風格。

武陵春

北宋敗亡後,李清照於建炎元年(1127)來到南方,故鄉青州陷入金人之手,她家中所藏的大批書籍文物被焚毀。建炎三年(1129)丈夫趙明誠病故之後,金人揮兵南侵,李清照為避兵亂而隻身各處流亡。紹興五年(1135)寓居在浙江金華時寫了這首《武陵春》詞。這時她已經53歲了,經歷了國家敗亡、家鄉淪陷、文物喪失、丈夫病死等不幸遭遇,處境悽慘,內心極其悲痛。這首詞中所反映的正是她真實的生活片斷和思想情感。

上片首句“風住塵香花已盡”,交代的是季節特徵,鮮花經過春風的搖動已經零落殆盡,只有土地上還殘留些花的芬芳,說明這時已到了暮春時節。“日晚倦梳頭”是通過日色已晚而作者仍無心梳洗打扮來表達內心的哀傷。下面敘述哀傷的原因和哀傷的程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在春天裡花開花落年年如此,並沒有新的變化,而人卻與以前大不一樣了,國破、家亡、夫死,她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即使有心訴說自己的遭遇和心情,也是言未出而淚先流,這比“聲淚俱下”的描寫更深入了一層。她的悲哀是不可觸摸的,不但不能說,而且不能想,一想到就會淚如雨下。在這裡作者利用“日晚倦梳頭”和“欲語淚先流”兩個外在的行為具體地表達了她內心的濃重哀愁。下片一轉,另闢蹊徑,寫道:“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聽人說雙溪春色還不錯,詩人也曾產生了去那裡泛舟的念頭。她想去雙溪泛舟並不是貪戀美景、游賞心切,而是要尋求一個消除愁苦的去處。不過,轉而卻又否定了自己的計畫。“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怕的是雙溪上那蚱蜢般的小船載不動自己內心沉重的哀愁。人們總是把愁怨比做連綿不斷的流水,比做斬盡還生的野草,而李清照卻另尋了一個新思路,說:自己的愁重得連船都承載不動。她又用“也擬”“只恐”等虛字把自己的思想活動層次清楚地表露了出來,像這樣的藝術構思和表現手法實在很新鮮、奇特,所以被詞論家稱讚為“創意出奇”,“往往出人意表”。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這首詞寫於淳熙十五年(1188)左右,辛棄疾退居江西上饒之時。

辛棄疾不只是詞人,還是一名愛國武將,他積極主張抗金北伐,任職期間堅持練兵備戰,因而不斷遭受主和派的排斥、誣陷。淳熙八年(1181),辛棄疾在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任上,被人彈劾罷官。他不得已在上饒帶湖賦閒家居。陳同甫,名亮,也是主張北伐的愛國志士。與辛棄疾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二人經常書信往來,詩詞唱和。這首詞就是寄給陳亮的。“壯詞”即內容、情感、形象、語言諸方面都豪放、壯美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

上片描述軍旅生活。一、二句寫作者夜裡酒醉後挑亮燈芯觀看寶劍;早晨醒來時聽到了眾多軍營里傳來的號角聲。開頭兩句便把鏡頭定在了軍營之中,這正是作者曾經歷過而今已失去的生活情景。三至五句每句寫一事:在軍營里與部下分食牛肉;聽樂器翻奏出塞外的歌曲;在秋天的戰場上檢閱軍隊,指揮戰鬥。看寶劍,聽號角,分麾下炙,聽塞外聲,沙場點兵都是極雄豪、壯美的行事,都是作者熱愛的生活和抹不掉的記憶,被削去官職退居山林的作者仍十分企羨軍中生活,渴望再有機會從軍殺敵,建立功業。

下片前四句描寫戰鬥場面。作者騎著飛快賓士的的盧馬,猛力拉滿霹靂作響的雕弓。馬快弦急說明戰鬥的激烈和順利。他要為朝廷完成北伐金人、收復失地的大業,以贏得生前的功勳,身後的美名。率師北伐,統一南北,這是作者的最高理想,寫到這裡已達到這首詞的最強音,它充分地表達了作者的愛國激情和雄心壯志。但結語卻只有五個字“可憐白髮生”。這五個字一方面表明了前面所描述的年輕時的經歷現在只是一種追憶。一方面說明自己已年近半百,兩鬢染霜,還能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理想嗎?所以最後一句也是壯語,只是它已變雄壯為悲壯,充滿了作者壯志不遂的抑鬱、憤慨。

這首詞上下兩片共十句,前九句每句詠一事,節奏緊湊,寫聲繪色,形象鮮麗、生動。最後結句戛然而止,但卻遺音繚繞,餘味無窮。此句內涵豐富,可引導學生結合作者的身世,分析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有意地作“壯詞”,“壯”正是這首詞的風格特色,讓學生體味這首詞的“壯”是怎樣體現的。辛棄疾作詞多用典故,他的用典不只貼切,且寓意豐富,應適當講解“八百里分麾下炙”“馬作的盧飛快”“五十弦翻塞外聲”的意義。

練習說明

一、背誦這五首詞,回答下列問題。

1.《望江南》描寫的是什麼內容?

2.《漁家傲》所寫的塞下風景“異”在哪裡?表達了詞人怎樣的思想感情?

3.在《武陵春》中詞人是如何表現愁苦之情的?“聞說”“也擬”“只恐”表現了詞人怎樣的感情變化過程?

4.《江城子·密州出獵》中“親射虎”“遣馮唐”“射天狼”的典故分別表達什麼意思?

5.辛棄疾說自己寫《破陣子》是“賦壯詞”,試結合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加以解釋。

此題意在引導學生抓住這五首詞的重點難點思考,並以此為突破口,加深對整首詞的理解。

1.這首小詞表現了一位因心上人遠行而獨處深閨的女子的生活狀況和內心情感。她清晨梳洗後登樓遠眺,盼望自己的心上人早些歸來,但是“千帆過盡”卻仍就不見歸人,她被相思折磨得柔腸寸斷。

2.《漁家傲》描述了與中原地區完全不同的塞外景色。“衡陽雁去”,秋天邊塞的大雁向衡陽飛去,表明塞下天氣極寒冷,與作者的家鄉吳地(今江蘇吳縣)大不相同。“四面邊聲連角起”,風吼、馬嘶,同不斷起伏的號角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塞下特異的聲音,這種“邊聲”當然也是中原所沒有的。“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座落在崇山峻岭間的孤城,當暮靄生成、夕陽西下時,便緊緊地關閉了城門,這裡當然和內地城市華燈初上時的景象迥然不同。這也點明了戰事吃緊、戒備森嚴的特殊背景。

3.“親射虎,看孫郎”,孫郎即孫權,《三國志》記載孫權在一次出行中,坐騎為虎所傷,他鎮定地在馬前擊斃了老虎。詞人的意思是他要像當年的孫權那樣挽弓馬前射虎,這突出地展現了作者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但是仍有著少年狂氣。“遣馮唐”,據《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記載:漢文帝時,魏尚為雲中太守,抵禦匈奴有功,只因報功時多報了六個首級而獲罪削職。後來,文帝採納了馮唐的勸諫,派馮唐持符節到雲中去赦免魏尚。這裡作者是以魏尚自喻,表達作者希望朝廷能像派馮唐赦魏尚那樣重用自己;“射天狼”,天狼星,據《晉書·天文志》說是“主侵掠”的,這裡用以代指從西北來進擾的西夏軍隊。蘇軾在結句表達了自己要報效國家,抵禦入侵者,建功立業的決心。

4.《武陵春》中,作者利用“日晚倦梳頭”和“欲語淚先流”兩個外在的行為具體地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濃重哀愁。這哀愁濃重到使她無心梳妝打扮的程度,甚至不能提起,不可觸摸。“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聽人說雙溪春色還不錯,詩人也曾產生了去那裡泛舟的念頭。她想去雙溪泛舟並不是貪戀美景、游賞心切,而是要尋求一個消除愁苦的辦法。不過,轉而卻又否定了自己的計畫。“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怕的是雙溪上那蚱蜢般的小船載不動自己內心沉重的哀愁。哀愁本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可是詞人卻把它比做可承載可觸摸的實體,說自己的愁重得連船都承載不動。

5.“賦壯詞”,從題材上看是寫軍營中的生活情景,看劍,聽角聲和塞外曲,分八百里炙,沙場點兵,騎快馬,挽強弓,這種種情境都極勇猛、雄健;從思想感情上看錶達的是為國立功的雄心壯志;從語言風格上看壯麗而不“纖巧”,所以叫做“賦壯詞”。

二、“酒”在古代詩詞中很常見,如“濁酒一杯家萬里”“酒酣胸膽尚開張”“醉里挑燈看劍”等。請你再找出一些與“酒”有關的詩句,把它們摘抄下來,歸納一下,詩人往往借“酒”抒發的是怎樣的感情?

此題意在引導學生在古代詩詞的學習中,注意“酒”這個特殊的意象,收集與“酒”有關的詩句。

教學建議

一、反覆朗讀並背誦這五首詞,結合時代背景和詩人生活經歷、思想風貌理解詩詞中蘊含的情感。

二、與同一時代或同一流派的其他作家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比較,這是欣賞古詩詞常用的方法,在教學過程中可以注意引導學生從掌握欣賞古詩詞的方法入手,理解本課中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

有關資料

一、情真意切,清麗自然──讀溫庭筠《望江南》(高國平)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差近之耳。‘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應該說,這個評語是中肯的;“精艷絕人”,鏤金錯彩確是溫詞風格的顯著特徵。但溫庭筠也有自然可愛之作,比較而言後者更能體現他的藝術成就,《望江南》就是情真意切,清麗自然的名篇。

這首小令,只有二十七個字。“詞之難於令曲,如詩之難於絕句”,“一句一字閒不得”(《白香詞譜箋》)。起句“梳洗罷”,看似平平,“語不驚人”。但這三個字內容豐富,給讀者留了許多想像的餘地。這不是一般人早晨起來的洗臉梳頭,而是特定的人物(思婦),在特定條件(準備迎接久別的愛人歸來)下,一種特定情緒(喜悅和激動)的反映。《詩經·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幹有《情詩》,曰:“君行殊不返,我飾為誰榮?”他的《室思》六首之三中的“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之句,後人多有擬作,成了一個很流行的體制。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常以“爐薰闔不用,鏡匣上塵生。綺羅失常色,金翠暗無精”之類的描寫來表現思婦孤寂痛苦的生活和心情。本篇用法有所不同,離別的痛苦,相思的寂寞,孤獨的日子似乎就要過去,或者說她希望中的美好日子似乎就要來到,於是,臨鏡梳妝,顧影自憐,著意修飾一番。結果是熱烈的希望之火遇到冰冷的現實,帶來了深一層的失望和更大的精神痛苦,重新又要回到“明鏡不治”“首如飛蓬”的苦境中去。這三個字,把這個女子獨居的環境,深藏內心的感情變化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不是生動地表現出來了嗎?

接著,出現了一幅廣闊、多彩的藝術畫面:“獨倚望江樓。”江為背景,樓為主體,焦點是獨倚的人。這時的女子,感情是複雜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緒是變化的。初登樓時的興奮喜悅,久等不至的焦急,還有對往日的深沉追懷……這裡,一個“獨”字用得很傳神。“獨”字,既無色澤,又無音響,卻意味深長。這不是戀人昵昵情語的“互倚”,也不是一群人嘰嘰喳喳的“共倚”,透過這無語獨倚的畫面,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一幅美人憑欄遠眺圖,卻是“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離情正苦”。把人、景、情聯繫起來,畫面上就有了盛妝女子和美麗江景調和在一起的斑斕色彩,有了人物感情變化和江水流動的交融。

“過盡千帆皆不是”,是全詞感情上的大轉折。這句和起句的歡快情緒形成對照,鮮明而強烈;又和“獨倚望江樓”的空寂焦急相連結,承上而啟下。船盡江空,人何以堪!希望落空,幻想破滅,這時映入她眼帘的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落日流水本是沒有生命的無情物,但在此時此地的思婦眼裡,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這是她的痛苦心境移情於自然物而產生的一種聯想類比。斜陽欲落未落,對失望女子含情脈脈,不忍離去,悄悄收著餘暉;不盡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無語流去。它像一組電影鏡頭:一位著意修飾的女子,倚樓凝眸煙波浩淼的江水,等待久別不歸的愛人,從日出到日落,由希望變失望,把這個女子的不幸,表現得多么動人。

至此,景物的描繪,感情的抒發,氣氛的烘托,都已成熟,最後彈出了全曲的最強音:“腸斷白洲。”“末句最當留意,有餘不盡之意始佳。”(《白香詞譜箋》)和全詞“不露痕跡”相較,末句點出主題似太直,但在感情的高潮中結句,仍有“有餘不盡之意”。花色白,洲生故名白洲。梁柳惲《江南曲》“汀洲采白,日暖江南春”,言采白寄與所思之人。白洲在何處?俞平伯先生說,不要“過於落實,似泛說較好”,並引中唐趙徵明《思歸》詩中間兩聯“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惟見分手處,白滿芳洲”,認為“合於本詞全章之意,當有些淵源”(俞平伯《唐宋詞選釋》),這是極為深刻的見解。但在本篇的藝術描寫中,應該是江中確有白洲在的,不是比喻、想像,也不是泛指,而是實寫。獨倚望江樓,一眼就可看到此洲,但那時盼人心切,只顧看船而不見有洲了。千帆過盡,斜暉脈脈,江洲依舊,不見所思,能不腸斷!

詞是注重作家主觀抒情的藝術形式。這首小令,情真意切,生動自然,沒有矯飾之態和違心之語。詞中出現的樓頭、船帆、斜暉、江水、小洲,這些互不相干的客觀存在物,思婦的由盼郎歸來的喜悅到“腸斷白洲”的痛苦失望,這些人物感情神態的複雜變化,作家經過精巧的藝術構思,使之成為渾然一體的藝術形象。作家的思想感情像一座橋樑,把這些景物、人物聯繫了起來,而且滲透到了景物描繪和人物活動之中,成了有機的藝術整體,使冰冷的樓、帆、水、洲好像有了溫度,有了血肉生命,變得含情脈脈;使分散孤立的風景點,融合成了具有內在邏輯聯繫的藝術畫面;使人物的外在表現和內在的心理活動完美統一地顯示出來。這正是現實生活中的思婦的怨和恨,血和淚,深深地感動了作家;在這些似乎平靜的字句中,跳動著作家真摯熱烈的心。

《舊唐書》說溫庭筠“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溫詞是綺靡麗的,象徵手法的運用有的成了若明若昧,“若可知若不可知”;反映的生活面也較狹窄單調。但他對中國詞的藝術發展是有貢獻的。在他之前,早期民間詞和文人詞,不僅用的詞調有限,而且句法、風格和詩相近。溫庭筠是中國第一個大量寫詞的文人,使“詞之體以立”,可以說,他是中國早期詞的總結者,又是後來唐末五代花間一派的鼻祖,婉約派的先驅。這首小令並不能代表他整個詞的風格,但卻是體現他詞的藝術成就的佳作,既有民間詞的通俗易懂、清新自然的特點,又有文人詞的含蓄凝練、耐人咀嚼的韻味。這首小令,像一幅清麗的山水小軸,畫面上的江水沒有奔騰不息的波濤,發出的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連落日的餘暉,也缺乏峻刻的寓意,盤鏇著一股無名的愁悶和難以排遣的怨恨。還有那臨江的樓頭,點點的船帆,悠悠的流水,遠遠的小洲,都惹人遐想和耐人玩味,有著一種美的情趣,一種情景交融的意境。這首小令,看似不動聲色,輕描淡寫中醞釀著熾熱的感情,而且宛轉起伏,頓挫有致,於不用力處看出“重筆”。

思婦題材寫的人很多,可說是個“熱門題材”,但這首小令,不落俗套,很有特色。這也是個軟題材,但這首小令不是軟綿綿的,情調積極、健康、樸素。在有著綺靡側艷“花間”氣的溫詞中,這首小令可說是情真意切,清麗自然,別具一格的精品。

(選自《唐宋詞鑑賞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二、《江城子·密州出獵》賞析(夏承燾)

這是蘇軾四十歲(熙寧八年)在密州作的一首記射獵的詞。蘇軾寫射獵的詩詞不只是這一首,與此同時,他寫了《祭常山回小獵》及《和梅戶曹會獵鐵溝》等數首詩。

上片“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三句,是說自己有少年人的豪情,左手牽著黃狗,右臂舉著蒼鷹去打獵(《梁書·張充傳》:“充少時出獵,左手臂鷹,右手牽狗”)。“錦帽”兩句,寫出打獵的陣容(“錦帽”是錦蒙帽。“貂裘”是貂鼠裘)。“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是以孫權自比,說全城人都跟著去看他射虎(“孫郎”指孫權。孫權曾親自射虎,馬被虎傷,權用雙戟擲過去,虎為倒退。見《三國志》)。

下片寫自己的雄心壯志。“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三句說自己雖然已經有了白髮,但是尚有豪放開朗的心胸。“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是用《漢書·張馮汲鄭馮傳》的故事(漢文帝時,雲中太守魏尚獲罪被削職,馮唐諫文帝不應該為了小過失罷免魏尚,文帝就派他持節去赦魏尚)。蘇軾是以魏尚自比,希望朝廷把邊事委託他。末了“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是說為了抵抗西北的敵人,要把弓拉得如圓月一樣去參加戰鬥。

與此詞同時,蘇軾寫過一首《祭常山回小獵》,詩中云:“聖朝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也說自己猶能揮白羽扇退敵(西涼簿:用西涼州主簿謝艾事,艾本書生,善用兵,故以此自比。見查注蘇詩引《烏台詩案》)。還有一首《和梅戶曹會獵鐵溝》詩,開頭兩句說:“山西從古說三明,誰信儒冠也捍城”(“三明”用《後漢書·皇甫張段列傳》:穎字紀明,初與皇甫威明、張然明並知名顯達。京師稱為“涼州三明”),都是表示自己雖然是一個書生,也要為國戍邊抗敵。

這首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突破了晚唐以來兒女情詞的局限。詞中不但描寫了打獵時的壯闊場景,同時也表現了他要為國殺敵的雄心壯志。

在作這詞的後幾天,蘇軾有《與鮮于子駿簡》云:“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可見這首《江城子》可能是他第一次作豪放詞的嘗試。查朱孝臧先生的蘇詞編年,此詞之前果然不曾見豪放之作;他的豪放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代表作如《念奴嬌》《水調歌頭》諸詞,皆作於這首《江城子》之後。於此,我認為這首詞可以說是蘇軾最早的一首豪放詞。從宋詞的發展看來,在范仲淹那首《漁家傲》之後,蘇軾這詞是豪放詞派中一首很值得重視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

(選自《宋詞鑑賞辭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

三、《武陵春》賞析(沈祖)

這首詞是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作者避難浙江金華時所作。當年她是53歲。那時,她已處於國破家亡之中,親愛的丈夫死了,珍藏的文物大半散失了,自己也流離異鄉,無依無靠,所以詞情極其悲苦。

首句寫當前所見,本是風狂花盡,一片淒清,但卻避免了從正面描寫風之狂暴、花之狼藉,而只用“風住塵香”四字來表明這一場小小災難的後果,則狂風摧花,落紅滿地,均在其中,出筆極為蘊藉。而且在風沒有停息之時,花片紛飛,落紅如雨,雖極不堪,尚有殘花可見;風住之後,花已沾泥,人踐馬踏,化為塵土,所余痕跡,但有塵香,則春光竟一掃而空,更無所有,就更為不堪了。所以,“風住塵香”四字,不但含蓄,而且由於含蓄,反而擴大了容量,使人從中體會到更為豐富的感情。次句寫由於所見如彼,故所為如此。日色已高,頭猶未梳,雖與〔鳳凰台上憶吹簫〕中“起來慵自梳頭”語意全同,但那是生離之愁,這是死別之恨,深淺自別。

三、四兩句,由含蓄而轉為縱筆直寫,點明一切悲苦,由來都是“物是人非”。而這種“物是人非”,又決不是偶然的、個別的、輕微的變化,而是一種極為廣泛的、劇烈的、帶有根本性的、重大的變化,無窮的事情、無盡的痛苦,都在其中,故以“事事休”概括。這,真是“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所以正要想說,眼淚已經直流了。

前兩句,含蓄;後兩句,真率。含蓄,是由於此情無處可訴;真率,則由於雖明知無處可訴,而仍然不得不訴。故似若相反,而實則相成。

上片既極言眼前景色之不堪、心情之淒楚,所以下片便宕開,從遠處談起。這位女詞人是最喜愛遊山玩水的。據周輝《清波雜誌》所載,她在南京的時候,“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冬天都如此,春天就可想而知了。她既然有遊覽的愛好,又有需要借遊覽以排遣的淒楚心情,而雙溪則是金華的風景區,因此自然而然有泛舟雙溪的想法,這也就是上一首所說的“多少遊春意”。但事實上,她的痛苦是太大了,哀愁是太深了,豈是泛舟一游所能消釋?所以在未游之前,就又已經預料到愁重舟輕,不能承載了。構想既極新穎,而又真切。下片共四句,前兩句開,一轉;後兩句合,又一轉;而以“聞說”“也擬”“只恐”六個虛字轉折傳神。雙溪春好,只不過是“聞說”;泛舟出遊,也只不過是“也擬”,下面又忽出“只恐”,抹殺了上面的“也擬”。聽說了,也動念了,結果呢,還是一個人坐在家裡發愁罷了。

王士稹《花草蒙拾》云:“‘載不動許多愁’與‘載取暮愁歸去’‘只載一船離恨向兩州’,正可互觀。‘雙槳別離船,駕起一天煩惱’,不免徑露矣。”這一評論告訴我們,文思新穎,也要有個限度。正確的東西,跨越一步,就變成錯誤的了;美的東西,跨越一步,就變成醜的了。像“雙槳”兩句,又是“別離船”,又是“一天煩惱”,惟恐說得不清楚,矯揉造作,很不自然,因此反而難於被人接受。所以《文心雕龍·定勢篇》說:“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巧”之與“怪”,相差也不過是一步而已。

李後主〔虞美人〕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是以愁之多比水之多而已。秦觀〔江城子〕云:“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則愁已經物質化,變為可以放在江中,隨水流盡的東西了。李清照等又進一步把它搬上了船,於是愁竟有了重量,不但可隨水而流,並且可以用船來載。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仙呂·點絳唇纏令·尾〕云:“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駝也駝不動。”則把愁從船上卸下,駝在馬背上。王實甫《西廂記》雜劇〔正宮·端正好·收尾〕云:“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又把愁從馬背上卸下,裝在車子上。從這些小例子也可以看出文藝必須有所繼承,同時必須有所發展的基本道理來。

這首詞的整個布局也有值得注意之處。歐陽修〔採桑子〕云:“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欄乾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周邦彥〔望江南〕云:“游妓散,獨自繞回堤。芳草懷煙迷水曲,密雲銜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牆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無處不淒淒。”作法相同,可以類比。譚獻《復堂詞話》批歐詞首句說:“掃處即生。”這就是這三首詞在布局上的共有特點。掃即掃除之掃,生即發生之生。從這三首的第一句看,都是在說以前一階段情景的結束,歐、李兩詞是說春光已盡,周詞是說佳人已散。在未盡、未散之時,芳菲滿眼,花艷驚目,當然有許多動人的情景可寫,可是在已盡、已散之後,還有什麼可寫的呢?這樣開頭,豈不是把可以寫的東西都掃除了嗎?及至讀下去,才知道下面又發生了另外一番情景。歐詞則寫暮春時節的閒淡愁懷,周詞則寫獨步回堤直至歸去的淒涼意緒,李詞則寫由風住塵香而觸發的物是人非的深沉痛苦。而這些,才是作家所要表現的,也是最動人的部分,所以叫做“掃處即生”。這好比我們去看一個多幕劇,到得晚了一點,走進劇場時,一幕很熱鬧的戲剛剛看了一點,就拉幕了,卻不知道下面一幕內容如何,等到再看下去,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趕上了全劇中最精彩的高潮部分。任何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所能反映的社會人生都只能是某些側面。抒情詩因為受著篇幅的限制,尤其如此。這種寫法,能夠把省略了的部分當做背景,以反襯正文,從而出人意外地加強了正文的感染力量,所以是可取的。

(選自《宋詞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四、欲語淚先,舟輕愁重──《武陵春》鑑賞(朱德才)

紹興四年(1134)冬十月,清照避亂金華,次年歸臨安。此詞寫雙溪晚春,則當在紹興五年(1135)春三月。是年詞人53歲,由於飽受戰亂,歷盡劫難,心情十分悲切。

詞寫其流離生活中的孀居之痛。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由景而情,從神態舉止到內心波瀾,寫得既真率自然如行雲流水,又跌宕起伏似浪峰波谷,形成一種淒婉勁直的詞風,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詞從暮春三月景色切入,“風住塵香花已盡”,起首用“以掃為生”(或謂“掃處即生”)法,即略去“春歸”的漫長過程,只將“春歸”的最終結局如實寫出,從而造成一種突兀而起,令人觸目驚心的開端。帷幕拉開,閃出的第一組鏡頭便是:惱人的風雨停歇了,枝頭的花朵落盡了,只有沾花的塵土猶自散發著微微的香氣,──春色終於了結了!從這個開端,人們不難想像出前此的全部情景,比如詞人如何獨守窗前,如何眼看著風雨摧花,亂紅飄墜,最後又“零落成泥碾作塵”。這一切,雖沒有明白寫出,卻自在不言之中。此種開筆,最與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神似,不僅擴大了詩的容量,而且情由千回萬轉後,驀地噴薄而出,具有震撼人心之力。當然,這又不僅僅是一般的傷春,而是寓寄著詞人飄泊零落紅顏遲暮的身世之慟。首句陡起,次句平接,由景而人:“日晚倦梳頭。”詞人面對花盡春去之景,心灰意懶,所以雖然日上三竿,仍無心梳洗打扮。這句依然採用含蓄手法,通過婦女特有的生活細節──倦於晨妝,來反映主人公的情意闌珊。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三四句緊承上文,具寫“日晚倦梳頭”之緣由,但手法有變,由含而不露轉向坦陳胸臆。景物依舊,人事俱非,這一句把南渡後的全部辛酸囊括其中,概括力極強。欲說無語,淚在語先,將滿腹辛酸表現得異常細膩深刻而鮮明生動。欲說無語,是百感交集,無從說起;千言萬語,欲訴無人,於是,唯有借諸兩行熱淚以傾瀉心中的無限哀愁了。因此,淚在語先,實際上也就是以淚代語。

此詞的上片,讀來似與詞人前期《鳳凰台上憶吹簫》的開端相仿:“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然細加品味,一則伉儷小離之苦,一則夫婦永別之恨;兼之家國破碎,文物淪喪,不僅流離顛沛,又身遭“玉壺頒金”之誣,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和“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相較,感情之深淺,自不可同日而語。再讀下片舟輕愁重句,此種感覺就越發強烈。

上片歇拍兩句似已把話說盡,下片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忽然又出新境,那是詞人用輕靈跳蕩的筆觸,展現自身瞬息變幻的複雜心靈。“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起首兩句宕開,不再痛陳愁苦,卻寫意欲探春。“春尚好”反承“花已盡”,是虛想之景,所以冠之“聞說”;“泛輕舟”;繼“雙溪”而來,也是虛擬之行,所以用“也擬”出之。總之,這可說是詞人意念上的偶一閃光。而在這意念一閃之間,也許就有往昔種種歡樂湧上心頭,浮現眼前。然而今非昔比,昔歡今愁,自有天淵之別。因此人未成行,心緒又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既然擔心雙溪舟小,載不動如許之愁,那就只有閉門負愁,獨自銷魂了。

黃了翁《蓼園詞選》評李清照《如夢令》(“昨夜雨疏”)詞云:“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聖於詞者。”這首詞的下片也是具有這一藝術特色。看其本意不過是說小小春遊,實不足慰藉詞人天大之愁,但詞人卻善於通過“聞說”“也擬”“只恐”三組虛詞欲抑先揚,翻騰挪轉,把自身剎那間的微妙心理變化過程表現得如此曲折盡情,把暮春寡居的淒婉情思表現得那么生動真切,真不愧為“聖於詞者”。

結句化虛為實,語意新奇,是描摹愁思的絕妙好辭。“愁”與“恨”之類,原是一種抽象的情意,看不見,摸不著,為增其可感性,詞人通常採取誇張性的比喻。以春水喻之,如李煜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以春草喻之,如李煜之“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此皆狀其迢迢不斷,綿綿無絕。言其深廣者,如秦觀之“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更有甚者,如賀鑄之“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連用三喻,使“愁”有彌天蓋地之勢。總之,“愁”與“恨”,通過視覺藝術形象,已化為可感的實體。擺在李清照面前的問題,是如何繼承而有所創新。應該指出,“以舟載愁”的寫法並非始於清照,前輩蘇軾已有“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虞美人》)之句,同時人張元乾《謁金門》中也說:“艇子相呼相語,載取暮愁歸去。”清照的創新,在於“愁”不僅可以舟載船裝,而且它本身可以因人而異,具有不同的重量,以致一葉輕舟難載山重之愁。目的無非是渲染己愁之深重,但舟輕愁重之喻,意新語新,誇張奇特,想像驚人,已達匪夷所思之境了。李清照的這一寫法,對後世詞曲創作有較大影響,如董西廂的“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駝也駝不動”(《仙呂·點絳唇纏令·尾》),王西廂的“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正宮·端正好·收尾》),顯然是由李清照的“舟輕愁重”層層脫化而來。公允地說:李詞有師承但力主創新,相比之下,董、王曲文則雖富變化而終稍欠創新之意了。

(選自《李清照詞鑑賞》,齊魯書社1986年版)

五、《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賞析(朱德才、王華)

唐樂中有《破陣樂》。《舊唐書·音樂志》載:“《破陣樂》有象武事”,“舞者至百二十人,被甲執戟,以象戰陣之法。”可見是武舞曲。當時唐太宗觀後就有“發揚蹈厲”之贊。詞中《破陣子》一調當是由此大曲摘編而來,以之“賦壯語”,自然是聲情並茂。但任何形式的藝術創造都不應是簡單的重複,辛棄疾有著自己獨特的境遇和感受。仔細體味本詞,豪壯中蘊涵著深沉和蒼涼。題作壯詞,但壯中含悲,是一支失意英雄的慷慨悲歌。

開篇“醉里挑燈看劍”,突兀而起,刻畫的正是一位落魄英雄的典型形象。這裡有兩物──“燈”與“劍”,有兩個動作──“挑”與“看”,而總冠以“醉里”二字,使筆觸由外在形象的刻畫透入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劍是英雄立功沙場的武器,此時“醉里挑燈”這一“看”,蘊涵著多么深沉而豐富的感慨啊。李白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酒後醉里,滿腹心事,萬千惆悵,充郁心頭,難遣難消。這一句先聲奪人,把讀者的情感緊緊攝住。“夢回吹角連營”平接一句。醉中入夢,夢醒猶覺連營號角聲聲在耳。以下承“吹角連營”,回憶夢中情景。

“八百里”謂牛,晉王愷有一條良牛名“八百里”。一次王濟與愷比射,以此牛為賭。濟“一起便破的”遂殺牛作炙,“一臠便去”。事見《世說新語·汰侈篇》。這裡用此事,乃取濟之豪氣,蘇軾有詩曰:“要當啖公八百里,豪氣一洗儒生酸”(《約公擇飲,是日大風》)。五十弦,《史記·封禪書》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聲音悲切,帝禁不止。這與悲壯蒼涼的“塞外聲”有相近之處。“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兩句,從形、聲兩方面著筆,寫奏樂啖肉的軍營生活,有力地烘托出一種豪邁熱烈的氣氛。結句一個重筆點化──“沙場秋點兵!”寫得肅穆威嚴,展現出一位豪氣滿懷,臨敵出征的將軍形象。前兩句描繪軍營,用“分”“翻”,重在熱烈的動;最後一句刻畫主帥,則如電影鏡頭運行中的一個突然定格,突出的是一種靜的威力。動靜相襯,攝人心魄。

下片緊承上文描繪戰事。作者並不泛泛用筆,而是抓住了戰場上最具典型特徵的馬和弓來寫。“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盧是一種良馬,相傳劉備荊州遇難,所騎的盧“一躍三丈”,因而脫險。這就是三國故事中有名的“劉備躍馬渡剡溪”。霹靂,是雷聲,此喻射箭時的弓弦聲。《南史·曹景宗傳》說,曹在鄉里,“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這裡寫馬、寫弓,全是側面描寫,意在襯托人的意氣風發、英勇無畏。馬快弓響固然仍從形聲兩方面著筆,但與上片豪壯凝重不同。這兩句寫得峻急明快,從氣氛上向人們預示著戰事的勝利。因此下面便直抒胸臆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是作戰的目的,也是作者的理想。“了卻”二字下得很好,人們通常說“了卻心病一樁”,這兩字正有這樣的意思。現實無奈,終於在夢中“了卻”了驅金復國這一宿願,語中充滿意氣昂揚的欣慰之情。但夢境畢竟代替不了現實。詞末一聲浩嘆凝聚著作者萬千感慨──“可憐白髮生。”由夢境返回現實,情緒一落千丈。其實辛棄疾是不服老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永遇樂》)這裡的“可憐”有著另一番特定的意味,那就是投閒置散、壯志難酬的鬱悶和惆悵。這一句與篇首失意英雄的形象遙為呼應,它一反夢境中的昂揚意氣而出以凝重深沉,從而形成一個特大跌宕。此正欲抑先揚之法,前為賓,後為主,一句逆轉點化,化“雄壯”為“悲壯”,從而完成了失意英雄的心靈塑造。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就在這力重千鈞的轉筆中收煞,有如重錘猛擊在銅鐘之上,震盪著讀者的心。

統觀全詞,前九句一氣貫注,酣暢淋漓,直至結句始轉筆換意,痛苦的現實與理想的夢境相互映照。而從結構上看,這就打破了詞必須上下分片的一般定格。

詞與詩不同。詩多偶句,詞則有奇句。這一方面使詞更加自由而富於變化,但另一方面運用不當也容易產生畫蛇添足的毛病。作詞應避其短而揚其長。從宋詞實際來看,以奇句作結之佳篇都能起到一種突出點化的作用。本詞的上片結句正是如此。這在名家詞中屢見不鮮,如白居易的“能不憶江南”(《憶江南》)、皇甫松的“人語驛邊橋”(《夢江南》)等,都具有這一特色。辛詞奇在下片結句。它不是承上點化,而是逆轉突變,另翻新意,在與上文的鮮明對照中深化題旨,並給人以悲壯之美。以唐人李紳的《憫農》詩相比:“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前三句鋪陳,末句逆轉,但由於詩為偶句,其末句奇變仿佛只是針對第三句而來,所以突變之感猶不甚強烈。辛棄疾把此種手法用之於詞,得心應手,可以說最充分地發揮了詞體奇句的獨特功能。

關於本詞的寫作時間,歷來說法不一。有人認為寫於福建安撫使任上,是鼓勵新中狀元陳亮的賀詞。這隻看到了詞壯的一面,而沒有體味出其中悲的意味。從以上分析可見,它是失意英雄的慨嘆。大體可定為辛棄疾與陳亮鵝湖之會略後。此時作者雖被迫閒居,但壯志未酬,壯心不已,這與詞中悲慨感嘆的情懷是相符的。辛、陳鵝湖之會是淳熙十五年(1188)的事,上距“隆興和議”已二十四年,朝廷上下文恬武嬉,抗戰氣氛十分暗淡,辛、陳對此極為不滿。鵝湖相聚,他們慷慨激昂,“極論世事”(辛棄疾《祭陳同甫文》)此後又以《賀新郎》詞相互應答,對“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的現狀表示了無比的悲憤,同時也表現了他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壯志雄心。本詞悲中見壯,壯中含悲,正不妨看做其與陳亮酬答之《賀新郎》詞的續篇。

與此相關,內容也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只寫陳亮。其實“為……賦”只說明此詞是寫給誰的,並不說明詞中寫的一定是誰。詞是抒情藝術,不可拘泥過死。我們認為,本詞中的境界是以夢的形式展現的一種理想境界,這裡有作者的生活體驗,但更是一種美好願望的表現。不能看成單純記哪一個人或哪一件事。創造一個立功疆場的將軍形象,正是現實中被迫閒置、報國無門的折光反映,因此篇末才有“可憐”之嘆。

(選自《辛棄疾詞鑑賞》,齊魯書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