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三婭簡介

爸爸時代的歌

作者:單三婭

爸爸老了,他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人沉默了許多。每到周末,兒女、孫輩、曾孫回家與他團聚,他也話不多了,大事小事只聽我們議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但惟獨一件事不變,那就是他始終熱愛唱歌,不時地哼唱幾句他當學生時的歌,延安時的歌,打游擊時的歌。有時還引吭高唱起來,這時,他又成為了中心——我們全家都是他的聽眾。

爸爸最愛唱的幾首歌,都是我以前從未聽過的。有一首叫《熱血》,詞曲都很精彩,有著濃郁的時代風格:“誰願意做奴隸?誰願意做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個的歐洲。我們為著博愛、平等、自由,不惜任何的代價,甚至我們的頭顱!我們的熱血,第聶伯河似地奔流,任敵人的凶焰,賽過克利色姆當年的野獸,但勝利終是我們的,我們毫沒怨尤。瞧吧,黑暗快要收了,光明已經射到古羅馬的城頭,古羅馬的城頭!”這首歌開始流行於1935年,爸爸在讀中學。當時歐洲正在進行著如火如荼的反法西斯鬥爭,思想武器就是人道、自由、平等、博愛,以天下為己任的中國進步青年,都睜大眼睛注視著歐洲。爸爸忘了這首歌的作者是誰,經我的音樂界朋友查證,得知作詞是田漢,作曲是冼星海。

聽爸爸唱歌是一種享受,因為他能唱出一種特殊的味道。他不僅音準節奏很好,而且在需要注入情感的地方,還有自己特殊的技巧。比如有一首歌叫《畢業上前線》,前幾句是:“這是時候了,同學們,該我們走上前線。我們沒有什麼牽掛,縱或有點留戀。”“戀”字是一個低低的長音,很有萬般留戀的意味。每唱到這裡,爸爸眼中閃動著淚光,用他特有的顫音低沉地唱出,抒情而動人。我們姐妹很羨慕那個味兒,但誰也學不來。

爸爸是1938年高中畢業後從湖南老家跑到延安的。那時在延安算文化不低的,在陝北公學讀完普通隊後便考入高級研究班,還曾被推舉為哲學科代表。爸爸說,延安有唱歌的傳統,每當開大會前,大家都要唱一陣子,直唱得熱血沸騰。《義勇軍進行曲》、《延安頌》是唱得最多的。1939年,中央決定由陝北公學、抗日軍政大學、延安工人學校組成八路軍第五縱隊奔赴敵後晉察冀邊區,羅瑞卿任總指揮,成仿吾任副總指揮。7月1日,毛主席在延安橋兒溝給大家做送行報告。爸爸當天作為值班的七班班長,坐在第一排。“我離毛主席頂多三米,連他褲子上的補丁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聽到他端起缸子喝水的咕嚕咕嚕聲。”爸爸操著湖南口音學毛主席那天的講話:“同志們上前線去,我送同志們三樣法寶:第一個,統一戰線;第二個,游擊戰爭;第三個,黨的建設。”那之後不久,隊伍就開拔了。

爸爸還有一件特別自豪的事,那就是他曾在行軍路上指揮大家唱歌。即將奔赴殺敵報國的戰場,年輕人個個熱血沸騰。一路上大家歡聲笑語,歌聲不斷。爸爸那時顯然屬於活躍而有一定藝術感悟力的,於是給大家起個頭、打打拍子的任務也就推不掉了。他還記得的歌除了前邊提到的《畢業上前線》,還有《再會吧,在前線上》,這兩首歌都是陝公老校長成仿吾和音樂家呂驥為了形勢需要趕寫出來的。“再會吧,在前線上,民族已到生死關頭,抗戰已到緊要時候。怕什麼流血犧牲,堅決抵抗,把侵略的日本野獸都趕出中國的地方。中華民族兒女們,慷慨悲歌上戰場,不復失地誓不還鄉。我們先去了,你們就跟上,再會吧,在前線上。”爸爸至今唱起來還是一絲不苟,底氣十足,可以想見,當時的他,瘦瘦高高,走在隊伍里,揮動著手臂,該是多么英俊瀟灑呀!當然行軍途中也不是總能唱歌,爸爸說,從山西興縣曹家坡到盂縣晉圭社,為了躲避敵人碉堡過封鎖線,部隊一晚上就跑了120多里,許多女同志和體弱者都掉隊了,負責掩護的358旅也犧牲了許多人。

拿破崙說:一支筆等於三千支毛瑟槍。或許還可以說:一首歌等於三千門大炮。音樂確實有這么奇妙的力量。那個時代的歌,總有一種悲壯感,既不是生活的點綴,也不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而是全國人民精神的支撐,熱情的激勵。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許多歌曲被重唱起來,人們發現,那些當年在匆忙之中為了戰鬥的需要寫就的歌曲,卻並不是標語口號式的。它們不空泛,不蒼白;有形象,有情感;激情萬丈,又不乏兒女情長。不僅父輩唱起來依然意緒難平,就連我們這些沒經過那個時代的晚輩,聽起來也是感慨萬分。再一看它們的作者,都是大知識分子、時代精英。是啊,抗日的那一代人里,不乏才子俊傑,他們趕上了那個年代,於是放棄個人夢想、個人情感,以小我服從大我,投身於抵禦外侮的洪流中去。他們中的有藝術造詣者,代表大眾發出了“最後的吼聲”。從喚起國人的面之廣、激發民眾的作用之大來說,這些歌曲在抗戰中的作用,真是怎么估計也不會高。

屬於爸爸的那個年代過去了。雖然只是60年,但世事變化得如此徹底,從生活方式到行為準則,從物質到精神,真可以說是天翻地覆。只有老戰士、前輩人的在世,還不時提醒著我們,那個時代有過的挫折與磨難、戰鬥與犧牲。當然還有歌為證。我真希望除了“超級女聲”之外,再搞一個“老戰士歌唱大賽”,那樣爸爸的歌唱才能就不會被埋沒了,他肯定拿獎。那就等到抗戰勝利70年時再說吧。爸爸腰板硬朗,他說自己肯定能活到那時,他就90大幾了。